东境,禹岁宫。
一个诡异的梦境从遥远的从前传来,夹杂着彻骨的寒风,摇晃凌冽,在江夜还无知无觉的时候,就把他带了进去。
江夜看见自己又回到了火陨天劫那一天,所有人都惊慌失措,满宫皆是大火,和大火之后的灰沉沉的废墟,偶尔,他能从这堆废墟里看到一两处火焰在灼烧。
江夜看见许多人慌慌张张地跑来跑去,有人在救人,有人在逃难,等待着被救赎。他一时间停滞下来,周遭的一切,只有画面,没有声音,而且,这些人好像根本注意不到他一样。
是幻境吗?
忽然,嘈杂的声音传了过来——
“方神殿下呢?”
“水,再运一些水来!”
“财物不要管了,先跑!快跑!”
“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方神殿下!救救我!”
听到这一句“方神殿下”,江夜习惯性的看了过去。之后,他才发现那个人喊的不是自己。
发出喊声的人已经被烧焦了,看他的发冠,应该只是个小仙官。
一道熟悉的寒光倏忽而过,不吝灵气地过去,将地上扭曲成一团的人托起。
紧接着,有人叫了江夜——
“小夜,你愣着做什么,等着被火烧吗?”
江夜回过头,发现正是江深在喊自己。
江深还是穿着方神的服饰,今日是花朝节,他衣服穿的比往日要稍微繁琐一些,但是这并不影响他抵御天劫、救人与水火之中。
江深又道:“躲在我身后!”
江夜一动不动,随后,他也开始施法,道:“无妨,我可以。”
某一个当口,江深分了些注意看向江夜,眼中尽是赏识。
那是很久以前,江深对江夜的看法。
旋即,两人兵分两路,各自去不同的地方救人,绕了一圈后,两个人竟然又绕到了一处。
江夜抬头,发现眼前的殿宇正是月佘宫。
他正要开口,或者动手做些什么,忽然,一个硕大的裹挟着逼人烈火的火殒砸了下来,势不可挡,重而沉地砸在了月佘宫上。
火殒在落地的一瞬间掀起巨大的热浪,席卷了整个月佘宫,热浪灼身,落在了江夜身上,强劲的热风带着灼人的烈火,把江夜往远处带。
江夜看见自己被滚烫的烈火裹挟着,急速往地下降落,他看见江深站在仙宫上,悲悯地看着自己,似乎是想救自己。
火舌化作利刃刺穿了他的心脏,鲜血在流出来的一瞬间被熊熊烈火烧成灰烬。
随后,江夜看见自己被火殒砸到了地面上,砸进了一方平静的湖水里。
江夜看见有一只小船在湖面上缓缓划过,近了又远。
江夜骤然惊醒,额上全是冷汗。
卯时三刻的宵柝声缓缓传来,江夜坐起身来,愣愣地看着地面。随后,他起身披了外袍,往殿外走去。
院子里有荷花迎着晨间的露水败落,掉了几片白粉色的花瓣,飘落进池塘里。
江夜走到窗边,抬起手转运自己的灵力。他一凝神,来自青龙仙锁的灵气便沸腾起来,强大而无边无垠的力量顷刻间将他裹挟,如同江水一般川流不息。
江夜睁开眼,收了法力,将手搭放在窗沿。还好,他还是青龙方神。
忽然,一道轻和的敲门声响起。
江夜的寝殿原是没有关门的,门前有侍从看守,谁来要谁欲往,几乎都是仙侍传报。
江夜觉得自己猜到是谁在敲门,于是走过去,越过屏风,果真看到宋醉站在眼前。
因为刚从梦中苏醒,这时候陡然看到宋醉站在自己面前,他竟然生出一个恍如隔世的感觉。
不由分说地,他抱住了晨曦之际来访的宋醉。
江夜道:“你来了。”
宋醉道:“我来了。我知道你归灵毒再现,带了药方和药材过来,一会我去给你熬药。”
江夜没说话,只是把头埋得更深了。
宋醉道:“司辰,你能不能告诉我,在我不在你身边的这段时间里,都发生了什么?”
江夜摇摇头。
宋醉坚持道:“你总不能一直不告诉我,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现在就告诉我?”
江夜沉默了会,旋即,道:“离人。”没了后话。
宋醉道:“怎了?”
江夜道:“离人,其实我……我很害怕。我害怕某一天我一觉醒来,发现这一切都是一场梦,我所得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不是假的,”宋醉道,“这才不是假的。我能救你,你信我。”
话音甫落,江夜便松开了宋醉,拉着他的衣襟用力一扯。
暴露在视线之下的先是光滑白皙的皮肤,再是宋醉左胸上狰狞的伤口。
宋醉的身子一颤,显然是没想到江夜忽然就这么做了,也没想到自己胸前这个伤口就这么暴露了出来,他以前藏得那么好,他一直以为江夜不知道这个伤口的存在。他有些窘迫不安。
江夜道:“你如何救我?你是药师,最是明白解归灵是此消彼长的救法,你捱过一次,还能捱第二次吗?”
宋醉道:“我可以,你信……”
江夜道:“你不可以。别救了。”
宋醉道:“什么?”
江夜道:“我说,别救了。你不知道我做了什么,没有人能救我。”
“我可以,我能救你。”宋醉说着,忽然哽咽了起来,眼圈一红,“我不想你离开我。我真的……你说我不知道,你不妨告诉我,你把一切都告诉我,我一定有办法救你。”
没办法的。
很久以前,江夜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后来他发现,他好像永远都避不开一样东西。他说不好那是什么,但是那样东西,注定了当时的一切,也注定了后来的一切。就像是海浪一潮接着一潮的推,环环相扣,但是他从未察觉,他只是走到了海岸边,看到了蔚蓝的海水从远处袭来。
以往年少的时候,他以为成为了青龙方神,他就得到了一切,地位、尊称、荣誉等等等等,直到现在他才发觉,这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这一切都是假的,他自己何尝不是假的。
他披着别人的身份享受这一切的荣华,脚底下,始终是没有实感的。他脚底是腾空的,不管走得多远多高,总有一天都是要摔下来的。想要保持这一切的唯一办法,就是不断地拉人,踩在自己的脚底下。
他以前还能毫不犹豫地做出这样的时候,可是他现在还能吗?他有些变了,以至于他再做这些想法、说着类似的话的时候,已经不再那么笃定了。他在怀疑,他在怀疑以往的自己。
他有些不舍地看着宋醉。
他想起两人初见的时候,他怀疑的是宋醉,笃信的是自己。那么如今呢?
其实他知道,如果宋醉开口问他这一切,他不会回避的。甚至,自从离开了关中,他就感觉到了这一天,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就等着宋醉来问了。
他以前想,如果宋醉问了,那就告诉他,如果他没有问,那就……姑且先骗着。虽说纸是包不住火的,但是能骗一天是一天吧。
可是现在,真相大白的日子就在眼前了。
宋醉的眼眶泛红,江夜根本看不得他这个模样。
分别就在眼前了。
江夜抚上宋醉的面庞,小心翼翼地吻了下去。
这个吻很漫长,从一开始地小心试探,到后来的长驱直入,哪怕是呼吸压着呼吸的时候,都是轻轻地。他们好像彼此捧着的一个易碎的琉璃盏,生怕一不小心,就什么都碎了。
长吻过后,两个人分开来。
江夜的手依旧托着宋醉的脸庞,道:“东境的藏书阁也有药书,你不妨去看看。你要看的一切,都在其中了。”
江夜已经把他在十九岁时,写给自己的祭文放了过去,那上面是自己的字迹,宋醉会认出来的。宋醉会看到一切,会明白一切。
闻言,宋醉点头,道:“好。”
于是江夜松开手,等候着宋醉离开。
宋醉抬手理了理自己的衣衫,道:“我很快回来,你在这里等我。另外,不要让旁人知道我来东境的事情,我是瞒着我阿爹阿娘来的。”嘱咐完,他又忍不住道,“司辰,你千万不要离开我。”
江夜抿嘴一笑,道:“好。”如果可能、可以的话,我一定不离开你。
一定,不离开你。
宋醉走的时候,刚好天亮了。晨曦刚刚冒了头,虽是夏末,日光也很快就洒满了整个东境仙宫。
暖风和煦,夏蝉几许。
江夜在殿内等候着。
耳边不断响起宋醉的声音,和他这些日子以来想的一切。他的罪行已经无力回天了,他本来以为做的天衣无缝、无人知晓,没成想还是走漏了风声。
他或许已经没救了,可是他并不甘心。
他不甘心自己得到的一切就这样化为乌有,不甘心自己没日没夜地受一个已经离世的人的折磨。
他或许还有救。能救他的只有宋醉。
只要宋醉知道一切,只要宋醉愿意站在他这一边,只要宋醉也和他一样,选择掩埋这件事情,那么,宋醉就会和他一样,背负同样的罪名。
如果宋醉从藏书阁回来了,回到了他身边,就说明宋醉是愿意站在自己这边的。
但是如果,宋醉没有回来,他知道一切后发觉真相和自己的道德准则相违背,于是选择将一切公之于众,江夜想,他若是因此获罪,也算是死得心甘情愿了。
等待还在继续。
院中树枝上的夏鸟叫了几声,暖风更急,急成了沁人心脾的凉风。
一众仙侍入殿,为江夜打点好衣饰,随后又一一退下。
夏蝉的鸣声逐渐微弱,临近午时,太阳已不再像往日一样燥热。
方才仙侍来传消息,南华的南司官今日要来东境议事。将往几日苦寻无果,南司官果真是着急了,那毕竟是南华仙器,名字还是由上一位朱雀方神亲自起的,用工用材都是一等一的,不论从哪个方面来看,南华已经失了凝云,是断然不会让将往真的丢了。不出意外,唐迟来此就是为了将往一事。
凉风一直在吹,院中枝头盘桓的夏鸟已经散了,繁叶沙沙作响,可能是要下雨了。
宋醉还是没有回来。
江夜依旧在等。
天开始变得也有些沉闷了,像是要下起冷雨。
江夜看着天外的阴云,忽然想起昭合远畿的那一场大雨。
他忽然想,他的罪行,本不是宋醉该承担的,既然如此,他为什么非一定要让宋醉做出抉择?
如果宋醉真的陷入两难的境地,岂非是他亲手把宋醉推上了不归路?
江夜想,他始终不能够让宋醉最后和他一样,坠入无尽的黑夜里。宋醉没有错,不该去分担他的罪行。
想到此处,江夜心头一阵鼓动如大雨倾落。他当即起身,决定去藏书阁把宋醉拉回来。
趁现在还不晚。
只是,他还没有迈过门槛时,忽然有仙侍一路小跑过来传报,说南司官已经到了。
下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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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藏书阁旧卷(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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