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白玉京后，宋醉首先来到了关中。可能因为他在朱雀神灵未消散之前，最后救治的地方是关中，心里总想着在哪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所以也会想要先从这个地方把自己的名誉拾起来。
他生病前最后到的地方就是这里，在南华的朱雀放火烧了白玉京的时候，这个地方也最先遭受磨难与困苦。先前那场瘟疫未能大愈，一众仙神药师也仅仅是赶个热闹走个过场，加之后来白玉京的大雨和大火冰火两重天的施压，这个地方是目下最需要救助的。
于是宋醉就来到了这个地方。
关中本就是三面环山一面环水的地方，那个水是一个大江，在不久的白玉京泄雨一事后，大江的水疯涨，淹了关中好些农田，一路涨到了山麓，淹了几阶茶田后，才终于停歇。这些水本也是污水，和泥土砂砾混合在一起，不日不夜地奔赴向东，早已是污浊不堪。
而那三座高山苍翠，几乎被朱雀的大火烧了个干净，满山的树木付之一炬，留下的只有些褐色的枯枝败叶，还有满地的焦土。山上的茶田被烧毁，好些茶农没了去处。
关中紧急把所有人都掉转到了半山腰，山腰处的地面不会太过陡峭，而且，山腰有时候修建的庙宇较多，是个难民的好避所。
雨过天晴，百废待兴。
明亮的日光从天穹上泼洒下来，越过白玉京的那些个塌陷的云层，散发出五颜六色的光辉。
山中是一望无际的土色，高树是焦土色，黑漆漆一片，没有叶子，枝丫也是黑漆漆的，乍一看有些像凡间话本子里妖魔鬼怪出没和聚集的鬼林子。
宋醉上了一座这样的高山，穿着素衣，背了一个竹筐，手里还抱着一些宣纸卷轴。
过往的十九年里宋醉虽然都是被教养怎样去做好一个悲天悯人的尊神，可他自己也有下到凡间悬壶济世，所以面对此景也算是略有经验。
他先是在关中灾民聚集的地方支了一个药摊，把自己从本草堂带过来的药材悉数放了上去，为了以防万一有人认出来自己，他还特意带上了斗笠。
灾区最是缺少药材的地方，他这样一个药师从白玉京下来到这里施舍草药，很快就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于是，灾区的统领人下派几个尚且能走能跳精神无异的人来到这里领药。
施舍和接受施舍的过程免不了要说一些话，其中最免不了的就是夸奖。在最先的几个人里，宋醉把配好的药方和方剂给了他们后，都会换来一句诸如“谢谢恩人”、“真是菩萨心肠”、“您的大恩大德没齿难忘”之类的话，对于这些答谢，宋醉也是一句“举手之劳”笑过。
再后来，因为接济的人越来越多，宋醉的叮嘱也开始慢慢变多。因为担心他们辨认不好各个草药的名称与区别，宋醉都是开好了药方又配好了药。再后来，宋醉担心他们熬药的时候把握不好火候，又和每一个老者说明火候以及药渣的用处，几番过后，灾民自觉和他熟络了起来，话也渐渐多了。
正开到不知道第几个人的时候，宋醉叮嘱完，那个人忽然道：“这位仙君，我听你的声音好生熟悉，你不妨告诉我们你的名字，日后关中渡过大难，我们一定请旨，让南司官赐你一个神官做。”
甫一听到这样的话，宋醉愣了一下。
要告诉他们吗？可是自己戴着斗笠，把自己的面容遮挡去，不就是为了不让人认出来他吗，要是他们都知道自己是白玉京的宋醉，会怎么样？
老实说，宋醉是有一些侥幸在心里的。他是想让这些人知道做这些事情的人是自己的，方才在接济的过程中，宋醉确实能感觉到这些人的善意。
他一面想，这些人总不至于因为自己是宋醉就对自己恶意满满，一面又想，不就是自己的遭遇才害得他们如今流离失所食不果腹吗？
再三权衡之下，他摇摇头，示意自己不愿意说。
他不愿意说，这人也没有办法，领了药方和草药就离开了。
可是，既然有人开了这个口，这个疑问就一定会被解答，在没有被解答的过程，则是无数人的追问。
于是，隔了几个人后，又有人问道：“仙君，我瞧你气度不凡，既然是白玉京的仙君，为何不能让我们知道你是谁？虽说做好事不留名，但好歹让我们知道你是谁，你不求功名，也好让我们日后感谢的时候有个准头。”
宋醉想了想，道：“这些不过是举手之劳而已，诸君若是想感谢我，日后一定有机会。”
三两句过去后，又开始没有人问他的姓名了。可是他毕竟还是宋将军府出身，前不久还是朱雀方神，谈吐气度自是不凡，尤其是，他带来的药材也大多都是名贵的药材。
于是灾民更加断定，这个不愿意透露姓名样貌的仙君一定是某位德高望重的神官。
没一会，便又开始有人问起宋醉的身份来。
这个人也是在宋醉开过药方之后，便开口问：“仙君，您看我们都如此好奇您的身份，不如您就悄悄地告诉我们。”
宋醉道：“我名声不好。”
那人抱着药材道：“嗳，仙君，你如此悲天悯人，定然是个大慈大悲高山仰止之人，再者言了，您就算是名声不好，还能比得过那个臭名昭著的假朱雀吗？”
“假朱雀”这三个字一出来，宋醉写药方的手猛地一抖，原本的“熟地”二字写的好好的，清秀而有力，末了笔尖一重，“地”的最后一笔被他划出了老长一段，“熟地”二字算是废了。
一时间，宋醉不知该如何开口。
而那个问话的人，这个时候还抱着自己开出的药方方剂，一脸期待地等着自己答话。
那一瞬间，宋醉简直想什么都不管了，推了摊位直接离开，去哪里无所谓，总之就是离开，离开得越远越好，而且最好永远都不要再回来。
忽然，林中起了一阵清风。
在这样一个焦土成丘的林子里，刮起的风能不呛人就不错了，怎么可能还会是徐徐清风。
果不其然，是一位仙神到了。而且这仙神不是别人，正是莫白。
莫白一落地，就引得了所有人的注意，他来得快，落地之后也是快步就朝着宋醉走过去了，因为走得太快，致使他都走到宋醉身侧了，都还没有多少人认出来他。
也就是在还没有人认出来他是莫白的时候，他便出口道：“宋醉，你怎么在这里？叫我一顿好找。”
空气凝滞了须臾，之后，宋醉听见了自己刚才没有听见的声音。那声音来自不远处，是在面前的人啐过“假朱雀”后，就开始有的。
那些人口诛笔伐，高昂的情绪简直像是滔天的大火——
“对啊，那个假朱雀，以前名声多么高，现在呢？出了事连人影都没有！”
“就是就是！好歹是出来道个歉，他让南司官给他解释这么多回，他自己还把南司官打成那样，估计是怕自己做不成方神，恼羞成怒了吧！”
“那个假朱雀叫什么来着？哦对了！宋醉！”
“宋将军府出身，竟然做出如此龌龊的事情！”
“偷天换日，这下好了吧，被南司官识破，还大打出手，简直就是白眼狼！”
“对！白眼狼，不要脸！我们如今这样，都是他害的！”
“都是他害的！要是让我看到他，我一定用焦土砸死他！”
“……”
接着就是莫白那一句不轻不重的问候。
莫白一句话说出来后，这些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山风森森，宋醉觉得脊背发冷，说不上来是害怕还是什么，总之，他最不想看到的事情发生了。
有个人最先站了出来，指着宋醉大骂到：“就是他！我就说听他的声音怎么那么熟悉，他不就是前些日子还在降福的‘朱雀方神’吗？！”
“是那个欺世盗名的宋醉！”
那个站在宋醉面前等着回答的人猛然把自己手里的药草往地上一扔，高声道：“竟然是那个贼人！这药有毒，大家都别吃了！”
“宋醉！你还嫌害我们害得不够吗？”
宋醉回过神来，一手颤颤巍巍地握着笔，抬头道：“我没……”
“你害得我妻离子散啊！你以为这些药材就能补偿吗？我呸！你这假惺惺的东西！你还我妻子的命来！”
说完，这个人弯身从地上捡起一块石头，也不知道他灰头土脸地哪里来得那么大的力气，拾起石头后就飞快地把石头扔了出去，稳稳当当地砸在了宋醉的斗笠上。
宋醉怔愣在原地，除了因为手足无措带来的细微颤抖，别的什么也没有。
那块泥块是先前被朱雀的大火烧成的，本身还是泥土，坚硬是有的，但是不比石子，打到了宋醉身上后，就细碎地碎开了。
有一个人动手，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离宋醉最近的人一掌把宋醉的药铺子给掀翻了，纸墨笔砚、名贵药材全都泼洒了一地。
宋醉还是愣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自己面前摆放整齐的东西被人掀翻，凌乱一地。他想弯身捡起来，可是好些没有这个力气，也没有这个勇气。
第一个石头砸在了宋醉的身上。
这是个货真价实的石头，而且稳稳当当地砸在了宋醉的眼角，好险是擦着眼睛过去的，砸到面骨的一瞬间发出一声闷响。宋醉的面纱被刮破，眼角肉眼可见地渗出血来。
这时候，他心里再也不是那些发问，问为什么明明自己什么都没有做，大家却一致地认为他是恶人。他心中想的不再是澄清，而是离开，越快越好，越远越好。
被砸了几个来回后，一旁也跟着不知所措的莫白终于有了反应，先是一掌把那些石子都扇成了齑粉，再冲到宋醉跟前，横眉立目地看着面前的一众乌央央的人，斥道：“你们这些人是做什么！他即便不是朱雀方神，那也是宋将军府的公子，你们今日胆敢出手伤人，若是宋府或是南司官要交代，你们给的出来吗？！”说完，转身拉起宋醉，头也不回地走了。
而这一切，全被江夜在一旁看着。
万年前已经发生的一切，被万年后对这一切一无所知的人，沉默地观望着。
对于一个看客来说，能看得懂这场戏主角的心绪是最要紧的，甚至看得出主角的情感波动，以及一些行为的暗喻，都是幸运的。但是对于江夜来说，他能看懂宋醉的心情，才是莫大的不幸。
晚安zzZ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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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7章 草木有本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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