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明镜台的仙兵一早就赶了过来，不管不顾地冲进宋将军府，其声势之浩大，好像真的害怕晚一步或者少来一个人，宋醉就真的会一走了之了无人迹一样。
不过宋醉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换而言之，他其实从来没有想过离开，这个时候，他确实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南诏狱是他唯一的选择，或许也是最好的选择。
晨曦带着鸟鸣，晨风肆意张扬，宣誓着崭新的一日的来临。三秋桂子，十里芰荷。
金色与朱色相叠，照拂在宋醉庭院里的竹柏上，映在玉墙上一片片岿然不动的寂静影子，不多时，远处传来守卫兵的脚步声，声声震耳，不容忽视，那些原本安稳如山的影子开始缓慢地摇曳起来，如同被徐徐微风吹拂颤抖。
只是，这些仙兵还没有出现在竹柏一侧的走廊上，就被人叫停在了庭院之外。
这时候，能和仙兵叫板，且能命令仙兵的，放眼整个宋将军府，除了唐霏芸，就没有第二人了。
唐霏芸挡在一众仙兵之前，叱令他们不准上前，待到午时，她自会将宋醉完完整整地带来。
这时候唐家人说话最是掷地有声，仙兵得令，也立刻在拱门前停下了。
唐霏芸转身步入拱门，拱门之后的长廊上站着几个仙侍，唐霏芸认得他们，他们三个分别是宋佑、宋浔和宋辞的亲信，他们出现在这里，说明这时候宋佑父子三人已经在宋醉的厢房里了。
五人对峙的一天迟早是要来的，而且眼下宋醉马上就要入南诏狱了，唐霏芸作为宋将军府的主母，总得知道宋醉最后和宋府的人说了什么，也总要见宋醉最后一面。
待到唐霏芸走近时，能听到门后的一些声音。她知道屋内的这四个人对她又怨念，但是毕竟还是一家人，即便有怨怼，也不能太过张烈。
最终，唐霏芸推门而入。
房内细细碎碎的声音随着她的到来戛然而止，五人面面相觑，最终，是宋佑先侧过来身子，对唐霏芸道：“芸芸来了，过来再和离人说些话吧。”
宋佑这句话说明宋将军府现在还是认唐霏芸的，加上他们本就是一家人，血浓于水的情感不是轻而易举就能磨灭的，此前宋浔和宋辞对唐霏芸的埋怨，也恰恰就是因为他们之间的情感。
随着宋佑的呼唤，宋浔和宋辞也纷纷施礼，向自己母亲问了安。
待到两人侧身施礼，房内中间的位置终于被让开，原本被宋佑三个人包围的严丝合缝的宋醉也终于现身。
宋醉穿着一身素罗衫，长长的青丝由一只素簪绾着，神情已不多悲恸，如果不知事先知道这一切，唐霏芸可能要以为宋醉已经对于这些事情无动于衷了。
见唐霏芸到了后，宋醉也作揖，道：“问阿娘安。”
唐霏芸走向前，道：“离人……”
宋醉平静道：“阿娘，要说的我昨日已经说完了，如果没什么事情，就让那些仙兵进来吧。”
云淡风轻，仿佛说的不是自己的事情。
宋醉说这些话的时候，可能心里真的已经沉寂如一片静湖了，可是旁人听来免不了要把他没难过的那一份给难过了。
譬如宋辞。她小了宋醉两万来岁，在出生的时候，已经没有人去议论或在意宋醉当年朱雀方神一事了，唐宋两家皆是有意避讳，所以她对这件事情乃是一无所知。如今她倏然知道了这些，怎么可能不难过？
听到宋醉说了这句话，宋辞忍不住去扯宋醉的衣袖，小声道：“二哥……”
宋醉安慰她道：“无妨，佳人。”
宋辞缓缓收回手，拿出帕子遮住了自己的口鼻，生生是把自己的眼泪给压回去了。
宋醉默默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宋辞一面由宋浔扶着，另外一侧是宋醉，宋浔气势汹汹，怫然看着唐霏芸，是还在气头上，绝对不可能让唐霏芸近前的。
唐霏芸在心里叹了口气，便向宋醉道：“离人，你没有话要交代了吗？”
宋醉道：“有一些。上阳以后的医术由佳人来教，如果莫青风有意，也可以让他看着。他的医术，放眼整个南华，怕是无人能够与之匹敌。我这一去可能不回来了，他还被莫青风拽着留在莫府，如果他知道了，别让他太伤心。”
宋浔道：“离人，要我看，我直接出去把那些个破仙兵全给杀了，你走，从此山高水远云遥路长，没有人能找到你！”
宋醉摇摇头，道：“没用的。如今唐玄琛只是想定我一个人的罪，如果我走了，祸及宋府，那才真要遗臭万年了。总之所有的过错都在我，我一人的罪，由我一人去承担。”
宋浔气愤道：“你有什么罪！你被剜了仙锁骗了几万年，怎么有罪的人还成了你呢！唐迟小儿，竟如此龌龊下贱！”
按理说在白玉京是不能议论南司官的不是的，就算是议论是非，也不能直接破口大骂。可毕竟宋将军府都是这个情况了，别说是骂唐迟一两句，哪怕真的提着刀去取唐迟的项上人头，凭着宋将军府如今的一腔怒火，也是做得出来的。
等宋浔骂完，宋醉又道：“另外，我有一些话，写在了信纸上，如果有机会，你们替我拿去给江夜看。如果他问起我来，事事不必隐瞒，全告诉他吧。”
如今有关“江夜”的骂名也算是沸沸扬扬，世人皆知过往几百年里的青龙方神是一位赝神，虽然骂的起兴，但是有时候对于这个身份的转变还是不多能适应。
就比如眼下，宋醉说出“江夜”这个名字，余下的四人都是反应了一会才想起来，这位便是前不久的那位储君方神。
曾经多么风光霁月烜赫一时，如今两个人竟然都成了阶下囚，像是事先约定好的一样，两个人联合起来要反叛的臭名直接盖过了此前所有人的名声，也算是成了名噪一时的人物。
不过，知晓了宋醉朱雀方神一事其中秘辛的人几乎都看得出来，江夜不会真的有事，就算是被骂，也不会真的入狱或者被戗杀。江夜只能算是个引子，仅仅是为了引出宋醉这个重罪而已。
在场的人对于这件事情心照不宣，不过，仍旧有一件事情密云重重——
宋浔道：“似江司辰这般，还未及冠就把自己亲哥给戗杀了，如此无情无义之辈，你断信他会过问你？”对于那些不知道江夜和宋醉关系的人来说，宋醉刚才的交代确实足以引起疑虑。
宋醉不想过多解释，便道：“会的。他会来问的。信封我放在书桌上了，若是他来拜访，或是问起我来，直接拿给他就行。”
宋浔点头。
宋醉道：“时候不早了，我得启程了。”说着，他向前走去，一直到越过唐霏芸，方才转过身来，深深地作了一揖，什么也没有说，便起身往门外走去了。
四人在宋醉走过房门后也都一一跟上，看着宋醉走出庭院，看着他的影子拂过庭中竹柏。又看着他走向长廊，被仙兵钳制押走。宋醉的身影略一颤抖，轻微得如同只是被风吹拂扰动。
他们知道宋醉去意已决，心如果死了，日子如何捱过都是一样的。
坦诚地说，那时候宋醉心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了，就像他失去了一切一样，他心里也一片荒芜，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一潭死水是浮不起灿灿莲花的，正如一桩枯木，是生不出任何翠绿春意的。
按理说，一个被构陷被欺骗了那么久又如此悲惨的人，在得知了一切的真相时，应该感到愤慨和懊悔才是，可是宋醉自昨夜过后，心中便什么都没有了。
这些朦朦胧胧但是已经不能仔细想起来的事物，好像真的不曾发生过。过往种种，并不能对他凝成一个悔字。
他和江夜，一个寡淡如水，一个阴骘却也矛盾，一个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一个则居高自大。他们性格中的弱点化为利刃，毫无保留地刺向他们自己，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时至今日，他所能做到的，就是看这一切和自己有关的无关的付之流水，一切失去的、遗忘的都纷纷流逝迷失，一切在意的和关切的，一切羁绊，都失散。而面对这一切，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绝望、不悲恸。
宋醉的眼中忽而闪过宋将军府的一草一木，忽而又想起过往已经模糊的种种。这些假假真真虚虚实实如同过江之鲫，游鱼流水一般，从自己面前划走遗失，如秋风吹叶，如花随流水，如枯枝落雪，未曾停留，就已经永久地遗失了。
他本该作为方神辉煌璨耀的一生，半生颠沛，半生蹉跎，到头来，求无所求，念无所念。
宋将军府中的金桂飘香，阳光泼洒在府中的每一隅，一瓦一当皆似浮光流云，宋醉从未觉得宋府如此清澈而肃明过。
毫无征兆的，他想起南山南的景鸣湖，那里的湖水翠绿，在群山环伺下静寂无声，只是偶尔他泊舟而过时，会泛起丝丝缕缕的涟漪。
他真的什么都不在乎了。
可是他在写给江夜的信里撒了谎。诚恳一些来说，他话没有说完，但是他已经想不到还有什么能说的了。落笔的时候，他总觉得心中有千言万语，可最后写下来的，也仅仅寥寥几字。
时至今日，他数万年的光阴载浮载沉，把他从一个骗局，指引到一个真相的骗局里，即便是他也难免心如死灰。一个不想自救的人，谁也救不了的。
守卫兵压制的手重重的传来，把宋醉的思绪从一片虚无之中带了回来。
宋醉忽然有些难过。落叶知秋，无可避免地枯黄般的失落。
他告诉自己，不必为此叹惋。
不必为此叹惋。
呼吸声错落地传来，每一声都针刺一般扎入宋醉的心，他躲不开，只能任由心绪反噬自己，用瀚海般的悲恸，蚕食尽自己最后一点点感受。
他不停的告诉自己，不要难过。
不要难过，失去的东西，不应惋惜，毕竟三界生灵，所有人的一生漫长或者短暂，本来就是要失去的。也不应该懊悔于曾经的付出，你的付出是你心甘情愿的，至少你当时是快乐的，而这，就已经足够了。曾经得到过，已是十分不易，你会惋惜失去，是因为你有奢望，你渴望得到永远。但是有什么事物能永恒不变呢？
不要难过。不管结局如何，都不要难过。
徐徐的微风吹来，与宋醉擦肩而过时，跌撞出丝丝袅袅的凉意。宋醉想，这时节，当是要入秋了。
不知道今年的秋季如何绚丽多姿，或许还会是一个多事之秋，但是，这些已经与他无关了。
晚上好！
来晚了自罚三杯，真是包意思啦（狗头保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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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7章 佳卿莫还顾（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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