瑶台,牢狱。
高塔之外,伫立着两位神官。
神官一神色凄惨,一神色即关切又淡然,相顾无言,相视良久。
过了会,陈忘终于开口道:“无忧,你能不能……原谅我?”
钟乐并未直接回答他这个问题,毕竟他们之间隔了太多,开口原谅,是一件难事。
钟乐道:“见欢,你别难过。等九元下雪的时候,我就原谅你了。”
“是我的错,”陈忘说,“我不该捆缚你的自由。”
说完两人之间又是一顿沉默,正在此时,那些无忧花的香气总算是越过松周海传入牢狱之中,这味道既熟悉又陌生,像是另种形式的告别。
陈忘整顿容颜,勉强地笑着说:“无忧花开了。无忧,无忧,你跟我走,跟我走。”
钟乐面上飞快地划过一滴泪。他说:“我不能走。见欢,三界没有我可以,但不能没有方神。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忘了我。”
“无忧,”陈忘哽咽道,“无忧我,我……”
我什么呢?
他们之间,注定是要分别的,再多的道歉与挽留,都只是徒劳罢了。
只是在此之间,钟乐还有一件事情要做。
钟乐抬手为陈忘拂去了泪痕,说:“见欢,我入塔之前,还需要你帮我一件事情。”
“什么事?”
钟乐道:“之前道中庭和瑶台的幻境,我请了两位仙君入令,一位已经身陨,一位就在门外雪,我希望你能帮我把他传来。他身上有幻境的残留,出来的时候没有及时除却,留在身上会是个祸患,我想为他除去。”
陈忘道:“你是说宋离人?”
钟乐略微一笑,说:“是他。”
陈忘略显迟疑,似乎是不太愿意钟乐在这个时候还把时间分出去。
钟乐又道:“这本不该他遭受的,见欢,你就当是为我还了一个夙愿吧。”
陈忘略低着头,暗自挣扎了会,说:“好。”
说完,便令人去门外雪传宋醉了。
说来也巧,宋醉没来的时候,天色阴骘沉闷,他来的前不久,雪便落下来了。
宋醉原本那件氅衣可能是掉进了松周海里,如今他身上穿的依旧是那身木青色的氅衣,发丝并未用玉簪束起,许是走得太急,只用两根素色的绳带捆缚着,于寒风中零散。他本身长相就很淡薄,虽然时常挂着笑,但并不能给人平易近人的感觉,于他周身的气质堆叠在一起,反而让人觉得更不好接近了。
宋醉此时自大雪之中走来,当真像一位雪山访客。
宋醉本身出身也算显赫,毕竟在南华,唐家和宋家可以说是如兄弟一般。只是可惜,有这样的出身,他本身在三界却不出名,不像莫白那样,走到哪都有人知道他是丹药一手、南华第一药师。
出于昨晚那场恶斗的前车之鉴,宋醉此时对陈忘依旧很防备,所以他站得好几步远,就开始行礼作揖。
钟乐见宋醉来了,暗自松了口气,而后三两步走到他面前,说:“早闻宋仙君的医术在南华也颇有名气,一直想拜访,却拖到如今才见,以后可能也没机会了。”
宋醉略微一笑,说:“谬赞了。”
钟乐道:“仙君,我想叫你来这种地方,实在情非得已,如梦令于人会有残像的遗留,我怕这些会给仙君造成困扰,所以我想能为仙君除去这些污秽。”
宋醉一拱手,刚想说“那就有劳了”,变故忽生,只听陈忘叫喊了一声,然后牢狱里就多出来了个人。
陈忘那一招被来者抬手挡住,三人循声望去,来的人竟然是……东境方神?
陈忘收势,说:“江如故?你来做什么?”
江夜收手,震了震衣袖,脸不红心不跳地开始胡说八道:“我来找宋仙君。”
宋醉道:“找我?”
陈忘说:“你就算找他也不至于来这种地方吧?你所之为何?”
江夜略不耐烦地觑了陈忘一眼,说:“他宋仙君此前救过东境星神的性命,如今被你这种人叫到这种地方,我总归要担心的吧?”
江夜这话说的在理又不在理,余下的三人顿时哑口无言。
江夜实觉这个时候该自己调节氛围,于是对钟乐道:“你不是要给宋仙君除去身上的污秽吗?”
陈忘、钟乐与宋醉默契地对视一眼,心想这东境方神来的还……挺快。
但是总归没什么问题,三人也没在意。钟乐当下便接下了江夜的话,说:“是。现在劳烦宋仙君,将手覆在我手上。”
宋醉闻言照做。
江夜略一皱眉。
陈忘也略一皱眉。
旋即,江夜朝着宋醉走近了些,陈忘也紧随其后,走进了几步,看着钟乐施法给宋醉除去周身的余祟。
只见宋醉与钟乐交叠的双手之间迸发出丝丝缕缕的烟雾,不浓不淡,过了会,那些烟雾纷纷消散,发出了像瓷器碎裂一般的声音。
由是,宋醉便清清白白了。
这些污秽从身上被除去后,宋醉也顿感轻松,那些在幻境里的悲恸都不复存在。他作了一揖,道:“多谢。”
钟乐笑道:“宋仙君不必言谢。对了,见欢是不是还有宋仙君的回忆?”
钟乐这句话提醒了宋醉,他之前只是看到了那是那一段回忆,但是并没有从陈忘手里拿回来。也就是说,如果陈忘乐意,他就可以随时把这段回忆随便给任何人看。
但是,这段回忆也仅仅是宋醉不知道哪一年离家远行的画面,这样的事情宋醉不知道经历多少次,也没有什么价值。不值一提是一回事,自己的回忆被别人攫取的感觉不好受,所以宋醉还是想拿回来的。
钟乐看向陈忘,又道:“见欢,快把回忆还给宋仙君。”
陈忘应声,摊手唤出了一只已经支离破碎的腰佩,递给了宋醉。
宋醉接了过来,抬手施法将环绕在腰佩上的回忆尽数收回,又将腰佩还给了陈忘。
这两个人的一来一回之间一句话也没有,全靠钟乐在中间拉拢着。
看着物归原主后,钟乐在心里松了口气,有种大限将至,但是却看着夙愿一个个被了却的释然。他道:“宋仙君,其实我有一个疑问,一直不知道当问不当问。”
宋醉道:“你说。”
钟乐道:“我幼时即有了灵锁,化成了人形,但一直久居山林,无师相传,空有灵锁却没有实力、无从施展,那时我曾被一只凶兽袭击,咬伤了后腿,在山林密处奄奄一息,本以为都要死了,却被一个药师救了下来。那位药师我虽记不清长相,但依稀记得他气质淡薄,今日见宋仙君,忽然想起这位救命恩人,所以想问仙君,是否在天虞山,救过一只鹿妖?”
宋醉面露一瞬的难色,转瞬消散,若不细看根本无从察觉。旋即,他道:“我确实来过天虞山几次,但如果是救下一只灵锁奇佳的鹿妖的话,我想我是会记得的,毕竟这样的事情也足够我一个药师涨涨名声了。但方才听仙官说时,我一点记忆也没有,想来应该不是我。”顿了顿,又道,“或许是莫青风,他也曾走访过人间。”
钟乐面带惋惜,说:“竟然认错了吗。无意冒犯。”
宋醉略微一笑,说:“没事。”
而宋醉身后,把宋醉所有微表情和微变化都尽收眼底的江夜并不觉得钟乐认错人了,而是宋醉真的不记得这一段记忆了,为了防止表达过甚让钟乐伤心失落,他甚至把莫白给扯了进来,让钟乐觉得就是他自己认错人了。
只是江夜没说什么,他并不想拆穿宋醉。
这是一种……很微妙的心理,这就好像,他能感受到宋醉,而且仅他自己。
这四个人总归不算熟,而且还大打出手过,所以也没什么好寒暄的,把要交代要解决的事情都处理完,也就做散了。
自牢狱出来后,江夜与宋醉一前一后走着,谁也没有再开口,这种沉默也很和谐,因为两个人都不觉得尴尬。
绕过牢狱的水廊,就距离玉瑶台不远了,江夜没有心思再去门外雪,他侧目看了眼宋醉,斟酌着用词,道:“陈见欢拿你的什么回忆,能让你即使是跳进海里也要拿回来?”
他话说的十分巧妙,记忆仅从他化为方神从松周海现身的那一段开始。外人来看,东境方神也确实是那时才来的北冥,所以站在这个角度,青龙方神确实不知道宋醉入海的原因。也就因为这一点,江夜可以随便乱扯。
他一来想知道宋醉那段回忆的内容,二来想知道宋醉跳海的原因。
宋醉揉了揉手,说:“也没什么,是我年少时离家的回忆。”
宋醉的话从身后传来,江夜听着不怎么舒服。毕竟宋醉年少都是几万年前的事情了,那时候还没有他呢。他放缓了脚步,道:“年少?”
“是啊,年少。”宋醉说,“那时我才十九岁,而今……”
江夜本来还在等着宋醉要对“而今”发表一番什么言论,什么“逝者如斯夫”,什么“无可奈何花落去”云云,没想到他却不说了。于是江夜想也没想,把话接了下去:“老了?”
宋醉抿嘴一笑,显得整个人十分和善。
他心想:你才老了。
江夜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不该这么直白地说宋醉老,轻声咳了下,说:“而今怎么样?”
宋醉收敛了笑,说:“而今过去那么久,我都快忘记第一次离家是什么样的了,被陈见欢这么一搅和,反倒又想起来了。”
说完,宋醉也按照自己原本的步速,慢慢追上了江夜。他这才察觉身侧的人有意放慢脚步。东境方神于他有救命的恩情,所以忍不住就要多说几句,但这个时候宋醉才真的觉得这个人如传言一般,平易近人和蔼可亲。
宋醉侧目看向他,这个人也戴着面具。宋醉想起之前那位也戴着面具的东境星神,于是问到:“江如故,你的脸,也是火陨天劫所致吗?”
江夜一愣。
旋即他便反应过来,宋醉口中的“也”,可能指的是“招星”。
江夜点点头,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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