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初九,东巷王家。
陆枝身着斗篷,遮掩面容前来赴约。
此家宅院杂草丛生,墙瓦破裂,看得出来是处荒废已久的废宅。
陆枝不熟悉京城,但好在秦念钰给她画了地图。
她到时,院内已经站了个人,正背对着她。
这人听见动静后转身,摘下斗篷。
正是秦念钰。
秦念钰像个慈祥的长辈一般唤陆枝:“枝儿。”
陆枝撇了撇嘴,她和秦府闹得不愉快,但念在秦念钰是娘亲的亲妹,便干巴巴地喊了句:“二姨。”
后面她也不知该说什么,便等着秦念钰开口,谁知秦念钰朝她走近了两步,突然就在她面前跪下了。
陆枝又懵又惊:“二姨,您这是做什么?快快起来。”
秦念钰拉住陆枝的手:“枝儿,今日二姨找你是有事求你。”
陆枝心道:突然来找她肯定没什么好事。
但她面上还是客气道:“二姨,您先起来,您是长辈,这么对我一个小辈跪着,我都不敢听您要说什么了。”
秦念钰不肯起来。
陆枝默默翻了个白眼,心说:你非要跪着说就跪着说吧,找了这么个破地方,凳子都没有一张,是要她站着听?
她看这人怎么都不肯起来,索性放弃,找了个石墩子吹了吹,坐下道:“二姨慢慢说,我都听着。”
秦念钰:“……”
秦念钰开始对着陆枝大段大段地倒苦水。
她说自己为了秦家不曾外嫁,找了夫婿入赘,夫婿命短,只给她留下一个女儿便撒手人寰。
说舒惠偏心秦建,当初秦老爷子三三四分成的家产如今舒惠都要给秦建,只给她留一成。
她哭诉只有这一成家产没法活,她还有个女儿,将来女儿出嫁,她怕连嫁妆都凑不齐。
陆枝听得浑身难受,倒不是因为秦念钰的遭遇而难受,而是觉得听这些抱怨挺烦的。
秦念钰哭诉自己为秦家付出颇多却得不到公正待遇,哭诉怕自己的女儿将来找不到好婆家。
从头到尾,她都没有提过一句她的姐姐秦念慈。
陆枝心里难受,觉得娘亲对这个妹妹的感情终究是错付。
全篇听下来,她想自己是听懂了秦念钰想要表达的重点——家产。
秦念钰想争回自己应得的那份家产,自己不敢,所以就来拉着她一起争。
秦老爷子当众说过要分三成家产给她,还请了太子见证。
但是,如果秦念钰没失忆的话,也该记得,她当着太子的面说放弃这三成家产,和秦家断绝关系。
现在秦念钰来找她,让她去争,她不要脸的吗?
陆枝揣着明白装糊涂道:“二姨的境遇属实令人同情,今日找我吐露苦水,此下心情应好些了吧。”
秦念钰道:“枝儿,听闻你待自家弟弟好,陆府最小的儿子娘亲重病请不到大夫,此事都是你帮着解决的,二姨的女儿苒苒也是你的妹妹,你帮帮她。”
陆枝皮笑肉不笑道:“二姨的消息真灵通。”
秦念钰怎么会知道陆府的事,除非……自她从秦府回来,秦念钰就已经派人在跟着她了。
难怪这么巧呢,她刚从暮市回来,丫鬟就送来了信。
她去问过守门的家丁,在她回来前的几日,门口根本没有什么乞丐转悠,分明是计算好了时间专门等着她的!
秦念钰意识到暴露,辩解道:“枝儿,二姨在秦府实在是人微言轻,那日看你大闹秦府,便觉得你定会是我的转机。”
被当作转机的陆枝本人并不是很想做这个转机,她冷冷道:“二姨这般心机,还自称人微言轻,实在是过于谦虚了。”
她直接摊开说道:“若二姨此番找我是要我同你一起争家产,那此刻便打消这个念头,我不欲与秦家有任何瓜葛,也当着太子殿下的面扬言放弃那三成,若二姨现在让我去争,是不是不太厚道?”
“至于那三成,二姨争到便是二姨的,秦老夫人非要给秦建我也没办法。”
“那是你们秦家的家事,与我无关。”
陆枝想:她都说的这么明白决绝了,秦念钰该不会再继续自讨没趣了吧。
但她到底是低看了秦念钰的毅力。
秦念钰道:“枝儿错了,若是为钱,我也自知不该跑这一趟,当日有太子为证,我岂能做让枝儿被人戳脊梁骨的事。”
陆枝眉头一皱。
她猜错了,看来这人不好对付啊。
不过既然这一层她猜错了,那就再往上一层猜猜,不是钱,那就是——
权。
陆枝试探道:“难不成二姨是想要整个秦家?”
秦念钰声音铿锵:“家主之位,秦建坐得?我又如何坐不得?”
霸气是挺霸气的。
但陆枝很是想笑,她想要争自己去争啊,来找她做什么。
她直言道:“二姨想要秦家便自行去争好了,二姨自小受世家熏陶,这些个权谋手段总不会还需要我一个小辈来教吧。”
秦念钰面色淡然,眼中尽是算计:“要夺得秦家并不难,难的是令世人信服,我要名正言顺、清清白白地得到秦家。”
陆枝心说:还清清白白,清白个鬼。
秦念钰继续说道:“长姐故去,秦家便只有我和秦建二人,若秦建出事,娘亲定然会怀疑是我做的,届时她怕是宁愿过继一个旁支子弟掌管秦家也不会把家主之位传我。”
陆枝心道:嗯嗯,有道理,那你把那老太婆一起弄死不就好了。
秦念钰面具愁容:“若是娘亲也出事,世人定然会认为是我为了谋夺秦家弑母杀弟。”
可不就是?陆枝无语。
“届时秦家会遭千人指万人弃,我的女儿苒苒便再也抬不起头来了。”
陆枝问:“所以?”
秦念钰看着陆枝,神色镇定自信:“所以此事由枝儿来做,再合适不过,你大闹秦府,与秦家断绝往来人尽皆知,无人会怀疑到你头上。”
真是……
陆枝一直维持着平和的面容再也绷不住了。
放你/妈的狗屁!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让她去弄死秦家人,她秦念钰坐享其成,到时候再来反咬一口,她秦念钰是清清白白了,她陆枝可就要万劫不复了!
陆枝站起来拍了拍屁股,走到秦念钰面前故意拍了拍手上的灰尘,俯身去扶她:“二姨跪了这么久,腿该疼了,来,先起来。”
秦念钰惊喜道:“枝儿这是同意了?枝儿放心,我一定会前后安排好,不会暴露枝儿,我今日来找枝儿便是万般小心,不会有人知晓。”
陆枝避而不答:“来,二姨先起来,起来说。”
她贴心地给秦念钰揉了揉膝盖,道:“看这膝盖都跪肿了,二姨回去得好好给膝盖上个药,莫要留了疤。”
“我记得有种药材,名叫明乌,对治疤有奇效,上回我身中了好几刀,便是用了这药才没有留疤。”
秦念钰佯装关心道:“那回我也听闻了,那庶女当真可恶,好在枝儿吉人自有天相。”
“那二姨所托之事,枝儿可是答应了?”
听她才说一句人话就又绕进自己的夺权大计,陆枝恶心得想吐。
她道:“此事还得靠二姨来主导,我不知秦府情况,若二姨有了周全计划,便来告知枝儿,枝儿照着做便是。”
秦念钰大喜:“好枝儿,待二姨坐上家主之位,那应给的三成便还给你。”
陆枝拒绝道:“哎,别,这岂不是在告诉世人是我做的。”
秦念钰:“是,是二姨欠考虑,枝儿可想想有什么想要的,二姨定然全部为枝儿办到。”
陆枝一笑:“枝儿相信二姨定然能办到。”
毕竟取走自己的命又不是什么难事。
陆枝和秦念钰走出王家院门便分道扬镳,她走了几步停了下来,看着秦念钰拐进巷口再也不见身影。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脏,上头裹挟着的杀意十分剧烈。
陆文德因孟童被劫走之事对陈清雅大发雷霆。
这顿火是发给陆枝看的。
他不敢动陆枝,如今他的命在太子手里,而太子要陆枝。
此种情况下,实在不宜与陆枝交恶,于是他便找了陈清雅发这通恶气。
秦念钰又让人送来了信,陆枝看也不看就扔进火炉里烧掉。
秦念钰又连续派人送来好几封,始终没有收到回信,终于明白陆枝同意帮她只是一时权宜之计。
她气得大发雷霆,却又无计可施。
陆枝手里捏着后面送来的几封信,面露讥讽。
真不知道该说她这个二姨是真有心机还是蠢了。
要是蠢吧,还知道夺权要把自己摘干净。
要是聪明吧,这会儿又一直将把柄往她手上送。
她拆开一两封,上头密密麻麻写着的全是谋杀计划,内容详尽,手段多样,看似考虑周到,实则没写退路。
也就是说,按照秦念钰的这些计划来,她的下场只有一个——被当场抓住处死。
真是她的好二姨啊。
暑热在某日悄无声息地离开,凉意从世间各处缓缓涌起。
院中的树开始落叶。
陆枝捡起一片新落的叶捻在指间转来转去,心道:差不多就在这几日了。
当初她朝舒惠下的药粉只是个药性很慢的引子,平常也不会有什么症状显现,她原本是想若这个老太婆不肯放过她要找她麻烦,她就给她加点“料”,送她去和秦老爷子夫妻团聚。
没想到舒惠意外地很安分,她也就没想主动去动她。
可是谁知秦念钰又来找死,她给秦念钰下了一样的药粉,只要配以明乌,就能渐渐暴毙身亡。
她虽然提了一嘴明乌,但秦念钰不一定会用。
所以她让若娘装作卖香囊的小娘子,在学堂附近转悠,诱哄放学的秦苒买了几次香囊带回去。
只要吸入个一两次,这两种药效就会慢慢互相作用,最终使人暴毙而亡。
又一片落叶落下,从陆枝的眼前打过。
陆枝忽然想起,秦苒会不会带着香囊去舒惠面前转悠……
若是如此……
陆枝笑了一笑,自言自语道:“那岂不是买一送一?”
树上的叶被秋风染黄大片。
秦家报丧——舒惠离世。
陆枝心想:毕竟上了年纪,抵抗力差点也正常。
秋风扫尽枯叶,枝丫光秃。
秦家再度报丧——秦念钰离世。
京城大惊,但大夫不曾验出什么,只说是心疾。
陆枝裹了裹身上的披风,心道:秦家从此以后就该从这京城抹名了。
她将秦念钰的信全部扔进火里。
火苗扑地一下猛涨、弱下。
信烧过后只余灰烬,宛若此事落定。
寒风过境,初雪落下。
临近岁末,万国来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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