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臻在出生的当天,准确地说是出生后三个小时,差点被当成一袋垃圾扔到垃圾桶里。
这件事谁都没打算告诉她,是她主动打听出来的。
起因是简臻偶然间听见了她的大伯母和小婶婶的聊天,她当时就在房间里午休,而两位长辈以为她外出了,各捧着一杯淡茶东聊西聊的过程中,提到了她。
大伯母说:“要上大学了,学费和生活费都是了不得的,又是一大笔钱。现在是哪里都要花钱的。当初我和我老公都建议二叔和淑燕狠下心把她扔了,一了百了,那种孩子,一看就是指望不上的,拖累人啊……”
谈话被简臻的妈妈林淑燕小跑着过去阻止了,林淑燕将一盘切好的西瓜递给大伯母,压低声音同大伯母说:“简臻就在后面的房间里睡觉,别说这些。”
大伯母了然,转而和小婶婶聊其他话题。
可是简臻不但听见了那些,还放在了心上,待大伯母和小婶婶一离开,就去问林淑燕是怎么回事。
她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打听这种注定是悲剧的经历。
这并不能够让她更清晰地认识自己,只能够让她更深刻地明白自己身上的灾难,像是在自虐。
然而她就是去打听了,锲而不舍地打听,缠着林淑燕不放,好说歹说。
到最后林淑燕被她追问得受不了,索性一股脑地告诉了她。
“就是因为你的手嘛,你出生之后我们都吓到了,我说实话,我娘家和你爸爸家里往上数三代,都没有这样的孩子。那医生又跟我们几个月后要动手术的,让我们做好准备,不要错过最佳的治疗时期。我也不懂,切个手指而已,要什么最佳时期,早去晚去还不是一样地切,他肯定是怕我们不管你,由得你带着那根手指长大,才会那样吓我们。可是你大伯很反对,说他们以前在村子里,谁要是生出这样的怪小孩,都会选择扔掉,有些做得绝的,还会把小孩直接埋进土里。”林淑燕一脸烦躁地说。
简臻闻言,低头看了眼自己左手大拇指侧边的浅白色疤痕,竖直,并稍稍往下凹陷,在手上十分明显。
这条疤痕从她记事起就在她手上,是她五个月大时动手术留下的。
简臻是个六指,左手多长了一根手指。
简臻看过自己当时用的病历本,里面夹着她的左手没动手术前的照片。
多出来的手指像一根小小的树枝,歪歪地挨在大拇指旁边,和小指一般粗细,其上还有小小的指甲。
它看上去很怪异,又很无辜,仿佛只是迷路,却要遭受灭顶之灾。
简臻之前问过林淑燕为什么不做产检,为什么会不知道她的手是坏的,是不是那时的机器不好看不出来。
林淑燕只答了三个字:“不想做。”
简臻又问:“产检是不想做就能不做的吗?不是一定要做的吗?”
林淑燕才不耐烦地回答:“找关系照出来你是个女孩,就没心情做了。”林淑燕顿了一下,带着点后悔的语气说:“早知道还是去做产检了,也好有点心理准备,不至于在你出生那会儿慌了神。”
此刻的简臻恍然大悟,在因心情沮丧不做产检的那些日子里,她的父母一定都在愁眉苦脸地讨论要不要留下她这个女孩。
而发现她是个麻烦的女孩之后,当时的讨论再次被拿到台面上来,成为决定他们未来的关键性问题。
简臻的父母是最传统的父母,身上穿戴着一切从不知几千年前带过来的老旧习俗,从内到外都被腐朽的气息缠绕,脑子里能够想得到的东西,就是从前的无数人会想着的东西。
他们将传宗接代看作是人生最重大的任务,她亦不明白这么穷的一个家,有什么宗和代值得往下传。
因他们是这样的人,就使得要扔掉她的考量变得正常起来。
原本不想要的女孩,竟然是个长坏了的女孩,竟然是个要另外花一大笔钱的女孩,他们不可能顺从地接受,总要想着反抗一下这种命运。
哪怕最后狠心之举无法越过他们的道德和良知而成行,他们也要认真地考量那种可以彻底解决了她的做法。
因为性别而遭受到的一切差别对待,都让简臻觉得滑稽又痛心。
所有附加在性别之上的概念都是滑稽的。
然而又是她无法逃避的。
简臻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毫无波澜,冷静地问林淑燕:“你们那时候打算要怎么扔掉我?”
林淑燕看了简臻一眼,撇撇嘴,手里摘菜的功夫不停,有点恶声恶语地说:“能怎么扔?就趁你睡着了,装在塑料袋里,和扔垃圾一样地扔进垃圾桶啊。”
林淑燕总是这样,她觉得自己在女儿面前理亏的时候,就会尤其易怒暴躁,仿佛做错事的是简臻,仿佛她正在教训简臻。
简臻琢磨着林淑燕的话,想他们当时是完全不想她活下来的意思了。
将一个刚出生的小孩扔进垃圾桶里,被好心人救走的概率大概是众多遗弃婴儿的做法里比较低的,她可能会被野狗野猫咬掉几块肉,可能会被一袋接一袋的垃圾压死,可能会被送到垃圾处理站,然后被摔死。
简臻以为自己能够习以为常,但她其实做不到,她的声音有轻微的发抖:“实在不想养,可以把我送到福利院门口,为什么要直接扔掉?”
林淑燕没听出简臻的颤抖,不太友好地说:“我们那时都慌了,不懂,没办法做得那么周到,都是村里来的人,有几个知道什么福利院?哎呀,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你问那么详细能干嘛?”
暴躁又理直气壮的语气,仿佛他们所做的事情是无比寻常的。
而将简臻留下来,让简臻动手术,将简臻养大,才是不寻常的事。
简臻轻轻地叹气,想林淑燕说得对,她知道那些事之后的确不能干嘛。
除了自虐。
况且如今她也好端端地活下来了,并没有真的被扔掉。
她的父母毕竟只是愚昧,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徒,狠不下心来将一个流着他们的血液的弱小孩子杀死。
简臻在长到五个月大的时候,去切除了那个小小的无辜的手指,花了将近一万块,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
简臻的爸爸简卫国原就不是一个富裕的人,掏空钱包只拿得出七千多块,剩下的钱他硬着头皮去问他的大哥简卫民借。
简卫民打心眼里不赞同简卫国的举动,不管简卫国怎么说,都只肯借两千块。
简卫国没办法,又去找弟弟简卫红借。简卫红更是穷得叮当响,抠抠搜搜地拿了八百多块出来,全是零零散散皱皱巴巴的零钱。
如此,简卫国才好不容易将手术的钱凑全了,可以给简臻做手术了。
这不是一件救了人的喜事,而是他们家的一个灾难。所以简卫国每次看到简臻手上的伤疤时,都不是太高兴,常是瞬间变了脸,不甚满意地瞥一眼简臻。
简臻注意到简卫国的情绪后,十分懂事,轻易不敢在简卫国面前将左手露出来。
在简卫国心里,简臻只是个女儿,不值得他付出这么多。
简臻懂事与否,都不会改变她不值得的事实。
这份不高兴总要有一个发泄的地方,不是发泄在简臻身上,就是发泄在林淑燕身上。
林淑燕在家里抬不起头,哺乳期一过就积极备孕,简臻还没有两岁大,林淑燕就怀二胎了。那会儿到处都抓得紧,林淑燕像个逃难的人,大包小包地躲回乡下娘家养胎,简臻被扔到大伯家,跟着大伯和大伯母生活了将近一年。
后来林淑燕如愿地生下一个男孩,始终萦绕在她身上的那份可笑的愧疚感和自我贬低感才褪去一些。
简臻长到稍微能够明白事理的岁数后就看出来了,林淑燕和她的母女关系其实有点别扭。
林淑燕不是那么爱简臻,可她又不怎么肯承认这个事实,或者说她以为她是在爱简臻的。而发现了这个矛盾的简臻又不能明言,更不能表现出来。
于是,她们两人仿佛很有默契地共同守着一个奇怪的秘密。
林淑燕在照顾简臻的方方面面,都是一个模范母亲的模样,甚至是一个艰辛付出不问回报的苦难母亲的模样。这绝大部分体现在林淑燕和街坊邻里亲朋好友聊天时的话语中,她总是抱怨家里的两个孩子有多难管教、生活上的要求有多挑剔,以显示她这个全职的家庭主妇劳苦功高,且在一众同为家庭主妇的群体中获得共鸣。
虽然很宠小儿子简恒,林淑燕却也会注重两个孩子的资源分配,尽量不让简恒占据过多的资源,简恒拥有的,例如玩具、零食、书本等等,她会尽量让简臻也拥有一点。
但简臻能够感觉到,其实林淑燕也将她视作一个麻烦。
甚至是,一袋没来得及丢掉的、后续要花费许多金钱的昂贵垃圾。
她的妈妈不过是按照大多数母亲的模样对待她,是因为大家都那么做,所以她的妈妈也那么做。
不是因为爱她。
那天晚上,简臻睡不着。
她将自己抱成一团,坐在床上,滴滴答答地流眼泪。
她长年累月戴在脸上的面具并非坚不可摧,如同她的心,她并不能修炼出一颗能够漠视自己不被父母爱着的心。
一切都不是她希望的,她没有主动去做任何一件事,可是事情带来的恶果,却要由她来品尝。
所谓灾难,便是如此了。
在这个家中,她难道没有被遗弃吗?
之后要写的故事是《一见成念》,感兴趣的朋友可以进我的专栏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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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昂贵垃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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