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自趋

1.

如墨池中投下一枚巨石,众人惊醒在阴霾的深夜。靳大人睡眼惺忪,长发蓬乱,踏着潮湿的台阶,听罢柳墟描述方才的惊变,吓得遍体生寒。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初就不该答应四公主外出走走的提议!谁知道能出这么多事啊?又是下大雨,又是遇窃贼,昌定原本城如其名,从未有过强盗匪患,偏偏万中逢一的倒霉事儿,就让这位四公主碰上了!

刑狱署派来捕快询问案情,馆舍老板这才知道报案人是何等贵客,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幸而文琢未迁怒她人,只让柳墟描述窃贼体貌特征,馆舍老板听闻文琢没丢东西,人也安好,当即魂归本体,心呼庆幸。

“殿下是说,那贼人入室,是为偷窃火璃珠?”

“我这次出门,只带了两颗珠子。”文琢把火璃珠给她看,也让周围人听得清楚,“其一还是产自齐普的血珠,大概珠价不菲,才被贼人盯上了吧。”

由于文琢对荣鼎号所见避而不谈,此案被定性为普通入室盗窃,不普通的是,蠢贼挑了回京的公主做下手目标,还没能得手,被护卫追得屁滚尿流。

围观者得了谈资,心满意足,天色渐渐转亮,消息也将在人群中渐渐蔓延,一场声势浩大的搜捕势在必行了,就算只为挽回皇室的颜面。

“有为缉拿贼子提供有效线索者,可至闳安四公主府领赏百银!”柳墟的悬赏,算是将它推向**。刑狱署来人将旅馆围住,在公主未退房前,任是刺客变成苍蝇都飞不进来了。

文琢病体逢雨,安眠受侵,天亮雨停以后,她扶着的额头、搀着秦臻的手,登上去往馆舍的轿子。一到目的地,便如腥肉入了苍蝇巢穴,二十五名御医嗡嗡叫着贴到近前,把文琢围住关切存问。

文琢明明都站起来了,又在围堵中坐回原位,只觉透不过起来,扯着领口皱眉道:“气闷得很,散开!”

“散开散开……”众苍蝇惊散去一小段距离,仍旧徘徊嗡鸣。

“殿下感觉如何?身体可有不适?”

现在想起来问了?文琢怒极反笑,苍白的面皮都泛出血色。

“你说我有无不适?!你看看我……咳咳……这样子,有无不适!”她一边咳嗽,一边挥走秦臻关切的搀扶,“昨夜我就觉身体不妙,让你们来照顾,怎一个人都见不到呢?秦公卿男人家走得了雨路,你们走不得是吧!”

御医们理亏,气只能硬生生受着,文琢又道:“母皇让你们照顾我,不是让我来伺候你们吧?教训靳大人时头头是道,真用到你们又畏缩不前。我看出来了,御医署尊驾大得很!我请不动,恐怕各个都想做我母皇,让我围着你们尽孝呢!”

她一向病弱和善,极少有这等发脾气的时刻,把秦臻都吓了一跳。但见众人鸦雀无声,为首的金腰吾是御医中最年长有威望者,唯有她清清嗓子,开口回敬。

“让臣等留在此地,自行拿药送与殿下,是秦公卿的决定,臣等不敢阻拦,四殿下又何必用不敬之罪强加于人?昔日大公主突发腹痛,念臣年迈不便,自趋御医署问诊,圣上盛赞其体恤白首之德……”

“你的意思是,我昨夜该冒雨而归,自驱问诊?”文琢打断她,冷声道,“大人若年迈得出不了御医署,实在不该来昌定府受罪。大姊体恤老弱,文琢亦不会强制于人。”

“臣是说,既然秦公卿他……”

不等她说完,文琢就要起身,这下没有推开秦臻的搀扶了,下轿后对柳墟和郡主道:“劳驾将金圣手扶上我的车辇。不必歇了,我即刻启程,就这么‘自趋’回闳安!”

此言一出,四周哗然。文琢不是单说说,她真的甩掉众人走开了,郡主连忙打圆场道:“何必闹成这样呢?金圣手年迈,昨夜不去也罢,在场二十多人,竟无一个照顾四公主,就算到御前分辩,那也是说不过去的啊!”

此时的金御医已被柳墟拿住肩膀,按文琢的要求往轿子里塞了,她反抗不过,坐立不安似坐入火盆,连声道:“臣不是这个意思!”

“还有哪个同金圣手一般年迈,尽请入轿。我的不够乘,就去乘郡主的、靳大人的!”文琢一边说话,一边止不住咳红了脸,“除了御医署,余人都随我‘自趋’回去吧!”

她若“自趋”,辛苦经营的母慈子孝去哪里找?御医署跋山涉水等在昌定,又何苦来哉?

这群宫里来的家伙,行事确实过分得令外来人大开眼界,唯一的内官靳大人也因其塞责冷眼旁观,不肯出言劝解。

但是无论如何,僵持该停了,文琢的咳嗽正是结束闹剧的台阶,众人纷纷以顾念公主身体为由,劝她息怒。

始作俑者金腰吾只能服软,埋怨自己年迈,疏忽监管,将职责交付副手,不料其惰怠,在公卿送药时未能尽力提供帮助。那骤然背上黑锅之人大呼冤枉,说由公卿带走的药都是自己煎的,哪里曾懈怠侍奉公主?余人七嘴八舌,争论不休。

当真怪乱,冷眼旁观御医们争吵,文琢厌恶得如闻掩鼻之臭。她算是看出来了,一味好说话只会遭人蔑视,这番杀鸡儆猴之后,御医们当不会推三阻四了。

她在苦劝声中消了气,回到房间,依旧故意强调病情,翻一页书就要咳嗽一声。咳声化作危机警告的鼓点,让御医的心跟着荡荡悠悠。

“殿下这出戏演得好生卖力,属下却觉着差了点什么,”柳墟调侃道,“似乎差了御医署身上那股自然的荒诞。”

文琢又咳两声以示回应,对柳墟道:“去让她们开御寒的药给公卿,他昨夜淋了雨。”

不仅淋雨,还受了惊吓。哪有公卿当得这么狼狈?秦臻大概是棘国史上头一个吧。

——

2.

回闳安的最后一程,文琢咳声不断,靳大人一步一叹。

南下之路种种坎坷,快把靳大人脊梁压垮了,谁能想到护送公主的差使可以这么累?

按说文琢并非多事之人,甚至可以说,她好心到就算发病也会顾念她人,克制为先——但靳大人还是累,累得像做了山那样多的事,却连一丁点好处也没沾到,回去还得承受埋怨。

焦虑如影随形,靳大人厚着脸皮顶替掉秦臻,守在文琢身边,亲自照拂。

“大人不必忧怀,无论遇窃还是争吵,都乃意外,怨不得你。我心中一直记挂着靳大人的好,若非大人一路陪伴,增长胆气,我不仅没法撑回闳安,遇贼那夜也要吓得魂不守舍了。”

她的善解人意令靳大人苦笑,文琢又温和道:“你也别怕母皇责罚,因为我会一五一十讲明,谁没尽到责任,又是谁忠心耿耿,我心中有数,母皇亦有一杆秤。”

得了她这句保证,靳大人甚是欣慰,想到受苦最多的就是文琢,至今咳喘未愈,却还分心为她着想,心中五味杂陈。

“谢过殿下,可这世间有很多事,即使帝王不问责,也无法全身而退。”靳大人叹道,“身为内官,听着威名赫赫,被多少人视为巴结权贵的肥差,又被多少双眼睛盯着。就是做事天衣无缝,也防不住别人掘地三尺,非要寻破绽。”

护送沿途出现差池,就算有公主美言,就算主责不在己,也会被人捏做攻讦的把柄,借题发挥一番。不将萝卜拔出坑,誓不罢休。

想到入宫供职那日,亲朋好友都道“前途无量”,靳大人却觉着,今日仕途算走到头了。

这怨不了文琢,怨不了自己,那些盯着她的同僚,靳大人也不埋怨,毕竟今日差使由别人来当,她也会目不转睛盯在那人身上。

不怨这,也不怨那,该怨什么呢?她也说不好。只隐约记得初出齐普时,胸膛里还有一颗赤子之心跳动不停,如今它同这个问题的答案一般,难觅影踪了。

“殿下莫怪我多嘴,今日这些话不是司宗局的执司所言,却是靳实朴的一番梦呓。”

文琢一愣,看向靳大人落寞的面孔。

“闳安是个趋炎附势之处,即使皇亲也不可幸免。殿下根基尚浅,回京都后,如御医署这般拜高踩低、见风使舵之事定屡见不鲜。”她道,“像今日这般刚硬,好也不好,因为殿下只能硬一时,无法硬长久,殿下羽翼未丰,唯一的靠山就是圣上。所有人都一样,除了圣上无可依靠——师徒情不可信,母女情不可信,同僚情不可信。把握君心,才是王道。

“殿下人好心善,这极难得,但善人有几个能在闳安善终?善人不做恶事,却要有比恶人还恶的心肠。世事如此,我亦难抵寒凉。”

她一番话让文琢倍感意外。实话实说,她为靳大人挖了不少坑,虽然真想帮她消除影响,不教她无辜受过,可心中还是没有多少坦荡的。

谁料假意换来了真情?肺腑之言,倒让文琢没了应对的立场。

她斟酌出一个谨慎的回答,前半截还是从秦臻处剽窃来的。

“大人未免太悲观了。但我会牢记大人的话,母女血脉相连,母皇就是我的靠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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