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锁心 八

意外发生在载轩生日后一周,八月十五中秋节那天。

进入九月,天高气爽,没有了夏日的溽热,周围的空气都凉爽起来,热闹的街道上流动着的是各种瓜果的芳香,西瓜的甜腻、苹果的甜酸、成熟的梨果味、葡萄的酒芬、桔子的酸柠······载轩有时候会在晚上回来的路上从小摊儿那儿捡到一些烂掉一个洞的苹果或是梨子,那算是他的夜晚加餐。这几天一早一晚凉得很,尤其是骑车子大清早走的时候,他会披个厚实的外套,套条秋裤在里面,去了王敏宿舍再脱掉,不然干起活来,汗水浸湿了风一撩更易感冒。

御河湾这个小区的开发商想着在明年六月交房,就赶着各个施工队加快进度,尤其是还有两三栋楼没有封顶,这几天就催着他们包工队的人合在一起干活,加紧封顶速度。

中秋节这天,按照以往惯例是要放假一天的,但是工程赶得紧,几个包工头子约定好,那天晚上早些收工,请大家伙在最近的金湾酒店好好吃一顿。

对于载轩而言,失去了母亲,没有一个节日是值得庆祝的。母亲仙逝于六月三日,农历的四月廿一,而八月十一是母亲的百天忌日。那天载轩回了家,他身上早没有一文钱了,没有钱买纸币冥币。他早在一个月前就开始准备,每晚回家后,用细细的小狼毫写了蝇头楷字,总共抄了100遍金刚经,每天夜里总抄到十二点多,第二天起来两个大乌青眼塘子好像是被人打过一样。中午在王敏那里补觉,工友们呜哩哇啦的谈话声也叫不醒他,直到王敏来推他,才恋恋不舍地起身,仍睡眼迷蒙地打哈欠。王敏笑着打趣他:“老实交代,晚上去哪里野了?眼睛跟熊猫一样。”

载轩揉揉疲乏的睡眼,苦笑着没有回答,赶紧爬起身,跟着王敏往那几栋没有封顶的楼栋跑。

八月十一那天回家后,载轩跪在母亲的骨灰前,把那些蝇头楷字抄写的金刚经当做是祭奠母亲的供品,燃了三支短香。载轩很多次想要跟母亲倾诉,但每次一跪到那个酱黑色大肚圆坛前,就噤了声,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即使是跟王敏,他的话也很有限,默默干活的时候多,开口聊天的时候少得可怜,他的喉头仿佛哑掉了。有时候王敏看他一个人发呆,眼睛定定地无助地看着一处动也不动时,会跑过去猛拍肩膀吓他一跳,这时候,载轩就会被吓得猛地捂着胸口,一叠声说着:“哥哥,别吓我。我禁不得你吓唬。”王敏再坐到他身旁,问他想什么时,他总摇摇头,回:“没什么。”王敏就会像个老练的大人似的劝慰道:“不要回头看,后悔不值得的。”

后悔吗?他总想到这个问题。谭阿姨跟他说过,“你也要为自己考虑考虑了。你母亲这样是在受罪······”杜明也跟他说过,“你母亲不希望看到你这样做的,如果她走了你怎么办呢,背着一身债务,这辈子就毁了。”他把这些话像老牛吃草那样反刍了好多回,一遍遍咀嚼,一遍遍体味,想要得到一个答案,应该吗?值得吗?后悔吗?

他还没有想出答案。他跪在母亲的遗像前,注视着那张很漂亮的人像。那张照片是在载轩七八岁时,母亲在荥州市少儿艺术中心代课时,学校为了进行宣传,要求张贴代课老师肖像照片及简介,母亲特意为此去影楼拍的。当时化妆师为母亲化了淡雅的妆容,母亲那淡淡的眉描得长且黑,更显出眼神的澄澈刚毅,一双杏核眼闪着波光,一头微黄微卷的长发在脑后梳成了很知性的团髻,上面插着一朵酒杯大的红色郁金香,前面的头发呈波浪似的油光水滑地一并并到团髻上去,上面还撒了金粉,母亲端坐在镜头前,典雅端庄。载轩很想一辈子把母亲留在那个美丽的画面里,而不是最后见到的那颗形容枯槁的头颅。那次母亲一共留了三张照片,其中只有这张黑白的被母亲拿去放大,张贴在少儿艺术中心二楼琴房的墙壁上。母亲说,只有这张黑白艺术照才不显得那么张扬。现在这张九寸的原版照片,被载轩剪掉多余的边条塞进了一个七寸相框里,搁在骨灰坛后当做遗照来供奉。他望着母亲那张姣好的面容,突然像不认识她似的,陌生得令他害怕,惊惧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一滴泪也没有。待到三支短香燃毕,一缕缕的烟气从他和母亲的眼睛面前疏散、消亡,他拿起那些抄好的佛经一张张点燃,放在搪瓷盆里,任这么多天熬夜完成的心血一行行、一页页也化成灰烬。他希望这些佛经替他去赎罪,帮他母亲消泯罪孽。金刚经是他母亲有一年带他到栴檀寺里拜佛上香时,母亲向老方丈求得的。那一年母亲总做噩梦,梦到满脸鲜血的林大安跟她说:“你的腰子,你做了孽的腰子害死了我。”母亲带着载轩很虔诚地跪拜在佛祖面前祷告,祈求他的父亲不要再念尘缘,往生超度去。老方丈念在他母亲一片赤诚,送给她一本金刚经,让她闲来无事抄抄经书,摒除杂想。载轩那几年跟着母亲练毛笔字,也曾抄过一两遍经文。他不曾想,那经文一字一句,在他抄了百遍后,铭刻成了母亲与他在尘世的唯一沟通方式,他把经文烧给她,替她赎罪,替他捎去思念。

做完这些,他到洗手间里,开了灯。他看到洗手台前的镜中的人像也陌生起来。自上次在医院洗漱时照过一次镜子,这么多天来,他还没有再照过镜子。镜中的自己,头发那么长,在脑后攒成个小揪儿;头脸脖子和两个小臂晒得黄黑,跟身上的皮肤截然两个颜色;右脸靠近太阳穴的地方有处蹭伤,是几天前搬砖时蹭破了皮,已经结了黑红的痂子;两眼因近日来的睡眠不足,眼皮沉重,眼塘子发青,看起来十分憔悴。只有他的嘴唇那么像母亲,小小巧巧的圆圆的嘴巴,嘴角微微上翘,人中深且长,更显得上嘴唇有个小巧的倒三角,稚嫩乖巧的样子。他只有这一处和脸型与母亲最像。他先是拿起剪子,将头发散开,揪住那些已经长长了的乱发,像他那次给母亲剪去长发时那样,一点点剪断思念,剪断亲缘。记得那次,母亲要他把头发剪短,只见一头长发像长长短短的金色丝线散落一地,母亲却还要他剪得再短些,他发脾气扔了剪刀,叛逆地说:“再短就要上耳朵上面去了。”他又从洗手台柜子的最底下的抽屉里,拿出了母亲以前为他剃头的推子来,把头发推成了一个圆圆的寸头,只留着薄薄软软的半厘米长的头发覆盖住青色的头皮。在母亲第二次住院时,母亲强烈要求回家,她声色俱厉地、用从没有过的语气说:“我要死也要回家去!你要是要我死在医院里头,这辈子化成鬼我也不会再见你。快点,我要回去!”载轩跪在母亲病床前,痛哭着求母亲:“妈,你好好治,听医生话好不好?我不会让你死的,不会的。”他紧紧握着母亲的输液的手,生怕母亲情绪激动会回血。后来在医生护士同病房的人好一顿劝慰下,母亲才情绪缓和下来,过后又很心疼载轩的望着他流出两行热泪来。可是母亲是真的怨他吗?母亲一次也没有到过载轩的梦里,林芳清像是了无痕迹似的消失了,消失得彻彻底底。

第二天王敏见了推成寸头的、仿若好学生的林载轩,先是惊讶得嘴窝成了O型,然后捂着嘴大笑起来,好半天才问他:“怎的小弟,你是要从头开始嘛?”载轩还是无表情地回他:“我妈过了百天了,我可以剪头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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