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悲独 三

林载轩晚上回到医院,今天不用睡在地下了。妈妈在ICU,这一块有专门的供家属休息的长椅。他回到原来肾内科的病房里整理了下妈妈的东西,水杯、脸盆、暖壶、拖鞋和他睡觉用的小毯小被,统统装在两个大塑料袋里,带到了ICU院区。

他拿着脸盆到开水间接了热水,又回到卫生间,脱了上衣,用毛巾沾水清洗起来。手掌擦破的地方湿了水更疼了,肩胛处因为沙子袋的摩擦也有些发红。他看见镜子里的自己,竟有些陌生。

原来他是个清清秀秀的男孩子,从小懂事听话。妈妈在他出生前是一所小学的音乐老师,从河南师范学院毕业后分到那儿工作,后来因家中变故,就辞了职。他的姥爷去世后,妈妈就再没回过老家,一直呆在荥州这个地方做家庭音乐教师,妈妈长相讨喜,一直颇受几家教育机构的欢迎,也有一些长期聘请妈妈做私教的老客户,尽管是一个人带孩子,经济上也倒还可以。妈妈性格也好,所以在载轩的教育问题上从来不会大喊大叫、苛刻责备,在载轩印象里妈妈总是和风细雨地告诉他:这不可以,这样不对,应该这样做。这也养成了载轩的好性格,他总是很安静温和,对待别人有礼貌,学习上进。从小到大,他都很受老师喜欢,算是别人口中的“别人家孩子”吧。可是又因为妈妈时常在周末、工作日的晚上出去教课,他休息的时候妈妈又甚少陪伴,当然没有父亲也是很大一个因素,载轩总显得别人成熟克制,很会照顾别人情绪。

他委屈吗?大概会的,他看着卫生间里被水渍长久溅落而不那么清晰明亮的镜子中的自己,陌生的难过。这几个月来吃不好睡不好,奔波往返,像个大人一样筹钱求人,让他心力交瘁,以前有妈妈照顾着,竟是那般幸福;眼下的自己,瘦得肋骨条根根分明,两颊都瘦削下去,眼窝深陷,眼睛显得更大更空了,一点往日的活泼神采都没有。

晚上躺在长椅上,虽说比睡地上好一些,可是周遭的环境可没以往安静。等候在ICU病房外的都是危急重病人,外面的家属有的踱步焦灼,有的为芝麻小事吵得不可开交,有的不住叹气······他第一夜守在ICU病房外的时候几乎一夜不曾睡着,他亲眼看着跟妈妈差不多时间被送进去的病人被盖着白布推出病房,家属瘫坐在地上痛哭;也看见有个家属因为老婆生孩子大出血不得已住进ICU,却朝大夫护士大骂不绝,要求只保小不保大。一晚上惊心动魄的,这一回载轩有了经验,捂上耳朵睡吧。

可也睡不着,载轩知道,住进ICU,即便是科室主任为特困人员申请扶助,押金也不可少于2000,低于这个数药房就自动停药了。上一次ICU的费用是肾内科向财务科担保了科室欠费额度,这一次恐怕不行了。

他又想到了卖血。

第二天一早他向工头老范预支工钱,老范抽着烟,喷出几个辛辣的烟后,告诉他,谁介绍他来的去找谁。随后便理都不理杵在一旁的林载轩了。幸亏上次他求王叔的时候留了个心眼,记下了他的手机号,此刻先打个电话试试吧。电话响了几声后,一个浑厚的男音问:“你谁?”载轩好容易把话说清楚,那边有半分钟没有吱声,然后才低沉地说:“你叫老范接电话。”

载轩有些听不懂他们说的,王叔和老范是同乡,此刻说的湖南话叽里呱啦,对于载轩是外国文,可他也仿佛听出,老范再向王叔抱怨,载轩出工不出力,一天背的沙袋是别的小工三分之一,万一出什么事,现在都查得严,谁都吃不了兜着走。王叔是个精明人,全国好多地方的工地都去过,最后娶了个荥州老婆,就定居在这了。老范是王叔从湖南带出来的老工头了,知道老范的提醒有道理。再说了些什么,载轩听不出来了。

只见老范挂了电话,把手机递给载轩,坐下慢悠悠地从上衣内口袋里拿出一摞钱来,数出五百元放在桌上,又抽出一张五十元也放上去。

“娃仔,你知道的,我们这工程是给市政府干哩,成天这个检查那个巡视,万一,万一看见你个小娃仔在这里背沙,说我们用童工哩。我们咋个办?你王叔咋弄?不光你可怜见哩,这么多人都要吃饭养家哩。”老范又点上了一支烟,“娃仔,你再想想别的办法嘞。这几天你也辛苦,工钱没给你比别人少,这是你王叔的意思。这五十块你拿去中午吃饭,以后不要来哩。”

今天的太阳也很足呢。载轩拿了钱,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回了北水街。

上次妈妈在ICU的时候他跟着北水街的一个拾荒大爷捡废纸、捡瓶子。起初这个大爷对他的行为很不满,还用垃圾夹夹过他的手。可是后来他跟着去拾荒大爷住的小屋才知道,大爷捡了一个四岁多的唐氏儿,那孩子很安静地坐在婴儿车里,脑袋明显比同龄孩子大得多,而且不自觉地像弹簧一样左右摇摆着。那小屋是周围楼建废弃的工人宿舍,现在城管把他安置在公共厕所旁,帮着免费安了窗户和门,一个十平米见方的窝巢算是这个老人和孩子的栖息所。他把一天捡来的废瓶子给了大爷,大爷把它们都堆在小屋的一角,城管不允许大爷把废品堆在外面,不然就要收去他的房子。然后他给大爷讲了自己的故事。大爷听完没说啥,自顾自地拿捡来的菜叶、萝卜头开始做饭。载轩看见大爷撸起的胳膊上好像有扎完针的止血胶带,便问大爷:“您病了吗?”

大爷好半天才告诉他,婴儿车里的小孩最近老吐,大爷带他去看病,医生说要吃一种药,一盒四百块。大爷去黑诊所卖了血才买了药。

载轩接着问:“黑诊所在哪儿?”

大爷起初迟疑着,后来指给他,“顺着北水街往西走,过了第一个路口右拐,再沿着巷子走到头就到了。”又强调,“别和人说我告给你的。”

载轩像得了宝贝似的,循着大爷指给的方向找去。果然巷子尾有个牌子写着“李氏中医理疗”几个大字。

载轩回到家,换了件干净衣裳,也学着拾荒大爷,从早市菜场捡了些别人不要的蔫掉的菜叶,回家做了顿煮挂面。等到下午两点左右,他又去了那家诊所。

“胡大夫,我想换点钱再。”

手上正在用小秤量中药饮片的男人抬起头来,扶了扶眼镜,没答话。此刻大部分人正在午休,诊所里除了这位胡大夫,没有一个人。

载轩走到男人面前,挡住了男人的去路,男人往左他往左,男人往右他往右,避不开了,男人只好没好气地说:“最近不需要血。”

“那还要别的吗?肝?肾?”

“疯了吗?滚”男人放下小秤,用手往门外推载轩。

载轩执拗地不动,男人便用力一搡,载轩撑不住趔趄了一下,眼睛里已经有了泪。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后的来钱快的办法。今天再不去补交押金,大抵明天妈妈就断药了。

“求您了,我妈妈在ICU,我没有钱交押金。”载轩开始央求道。

男人不为所动,“我说了,我这儿啥都不要。”

载轩嗵地一声跪下了。

上次下跪是王主任、宋医生他们跟载轩交代,他妈妈就算住在ICU里一辈子也治不好,而他们科室承担不了这么大的负担的时候。那天王主任和宋医生他们一屋子的人,但人人都表了态,说得很坚决,要让林芳清出院回家观察。载轩先是恳求,后来见大家都有了不快,也不顾什么尊严、脸面,嗵地一声跪下了,他跪在地下哀求,眼泪鼻涕一把,伏在地上怎么也不肯起来。谁家没有孩子呢,谁家的父母见了这样的哀求能不动容呢。护士们几个拉的拉,拽的拽,才弄起他来,所以才有了科室担保,妈妈才能住院到现在。

而现在,他又一次跪求别人,卖血换钱。这可是担人命风险且违法的事儿。

男人没有理会载轩,做到了离他很远、靠窗的一把诊疗椅上。“不是我不帮你,孩子,两个礼拜前你刚来过,抽了两次血,你不要命,我还要命的。我承担不起这个风险,还有,我这里不是买卖器官的黑市场,我只是替血站搞些浆。”男人又扶了下眼镜,“你再来这里,恐怕我就得关门歇业了,由不住你这样搞,闹得人知道。”

是的,两个礼拜前,他就趁着天黑关门前截住胡大夫,第一次抽了两个单位的血,胡大夫拿给他四百块,叮嘱他,这是献血后的营养津贴。没过三天,他又去了,胡大夫当时脸色就很沉郁,先是给他喝了一大瓶葡萄糖注射液,又给他吃了两块蛋糕,才勉强抽了一个单位的血,他还要再多献一些,胡大夫用眼神制止了他。他也不便再多要求。而且那次胡大夫给了他三百,还安顿了他许多,不许他再来的话。

他不甘心,跪着爬到胡大夫脚下,继续央求着:“求求您了!求您了!”

男人看他还在无理取闹,一把拽了他的胳膊,像提小鸡似的把他扔到了门外。哗地关上门,熄了灯,载轩还在拍着门叫喊,男人回身过来,眼神狠厉,用手指在唇上做了个“嘘”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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