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小千正低头仔细擦拭着玻璃柜台上的水渍,听见推门风铃声下意识抬头。
曹思甜抱着一个厚厚的牛皮纸文件袋站在门口,发梢和睫毛上还沾着细碎的、未干的雨珠,肩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清晨微凉潮湿的空气随着她一起涌了进来。
“小千儿,我想和你聊聊......” 曹思甜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却在瞬间戛然而止。
“吱呀——”
一声老旧的木楼梯呻吟从头顶传来。
于寻舟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随意地套着一件明显属于郑小千的纯白色短袖T恤,宽大的衣摆松垮地垂落,堪堪遮住底下深蓝色的牛仔短裤边缘。
她的头发带着刚睡醒的蓬松微乱,几缕发丝不听话地翘着,在晨光里勾勒出毛茸茸的金边。
她一边下楼梯一边不甚在意地抓了把头发,这个动作使得宽松的领口微微下滑,颈侧和锁骨附近几处若隐若现的淡红色印记,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格外扎眼。
一股清爽的柑橘香混合着昨夜残留的雨气和她身上独有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
曹思甜攥着文件袋的手指猛地收紧,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起青白色,指甲深深掐进了硬质的牛皮纸里。
她的视线钉在于寻舟身上——那件明显不合身的、属于郑小千的T恤,那随意的姿态......昨夜真心话大冒险后,于寻舟那空无一物、干净得刺眼的手机消息列表,此刻像一个冰冷的讽刺,重重砸在她心头。
而这个人,此刻却在这里,穿着郑小千的衣服,带着一身慵懒又暧昧的气息。
“刚看你还在睡......”郑小千快步迎向于寻舟,声音带着刚开口的轻快,耳尖却迅速漫上一层绯红。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门口的曹思甜,捕捉到对方眼中骤然黯淡下去的光芒和紧抿的嘴唇,后知后觉的尴尬和某种被撞破的羞赧瞬间席卷了她。
于寻舟弯腰去穿放在楼梯口的鞋,宽松的T恤下摆因为这个动作自然地向上滑起,露出一截紧实流畅的腰线,在晨光下白得晃眼。
曹思甜猛地别过脸,喉头像是被什么堵住,艰难地滚动了一下,视线死死盯住货架上花花绿绿的包装。
“得回酒店换身衣服了。”于寻舟直起身,动作利落地将墨镜随意架在头顶,目光平静地扫过曹思甜紧绷的侧脸轮廓,“下午还有个合同要谈。下次见。”
她转向郑小千,很自然地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指腹揉了揉对方柔软的发顶,指尖在滑过耳垂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眷恋,停留了短暂的一瞬,声音放低了些,“晚上见?”
玻璃门被推开又合拢的轻响,带走了那股强烈的柑橘香和温热的气息。
门轴转动的“嘎吱”声仿佛还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曹思甜缓缓转过头,目光落在郑小千身上——对方正不自在地拉了拉自己的衣领,但就在那领口边缘,一抹同样暧昧的、淡红色的痕迹若隐若现。
昨夜真心话游戏里,自己藏在心底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带着尖锐的酸楚,再次狠狠刺了上来。
一阵穿堂风裹挟着雨后的湿冷卷过,货架上几个轻飘飘的零食包装袋被吹得哗啦作响,打破了死寂。“你俩是不是在一起了?”她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喉咙,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紧绷。
郑小千正在整理货架的手猛地僵在半空,指尖无意识地抠着一包苏打饼干包装袋的边缘。
阁楼的记忆碎片汹涌而至——潮湿闷热的空气,紧密交缠的呼吸,肌肤相贴的滚烫,还有于寻舟说“晚上见”时,眼底那片几乎要将人融化的暖意。
“我也不知道......”她垂下眼帘,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声音轻飘飘的,像是说给自己听,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迷茫。
“不知道?!”曹思甜像是被点燃的火药桶,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和压抑不住的怒火。
她手中的牛皮纸文件袋“啪”地一声重重砸在玻璃柜台上,震得旁边货架上装着彩色玻璃弹珠的小罐子摇晃了几下,几颗圆溜溜的弹珠叮叮当当地滚落出来,在水泥地面上四散弹跳。
“郑小千!认识你这么多年,就没见你这么磨叽过!”她胸口起伏,眼神锐利,“在一起了就在一起,没在一起就没在一起!这有什么好‘不知道’的?有什么好含糊的?!”
若是往常,郑小千早就跳起来跟她针锋相对了。可此刻,她只是沉默地、慢慢地弯下腰,一颗一颗地去捡拾那些散落的玻璃弹珠。
她的动作很慢,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看不见的、潮湿而沉重的雾气,连眼底惯常的明亮光彩也变得朦胧不清,只剩下深不见底的茫然。
令人窒息的安静再次弥漫开来,远处挂钟发出单调而固执的“滴答、滴答”声,一下又一下,在两人之间沉默的空气里,刻下越来越深、越来越冷的沟壑。
*
于寻舟用筷子戳开一次性餐盒里的卤蛋塑料包装,酱色的卤汁溢出来一点。
手机在廉价的塑料桌面上嗡嗡震动,屏幕亮起,跳出“曹思甜”的名字。
她望着窗外正午白晃晃、刺得人睁不开眼的日头,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了片刻,最终还是将那份没动几口的、油腻腻的盒饭推到了一边。
停车场里蒸腾的热浪混着刺鼻的柏油味,一股脑地涌进没有启动的车厢。
曹思甜坐在驾驶座,脖颈处还沾着昨残留的几点银色亮片,在昏暗的光线下微微反光。
她戴着墨镜,让人看不清眼神。钥匙插在锁孔里,转动了半圈,却没点火,空调出风口只发出徒劳的微弱嗡鸣。
“知道吗?”曹思甜突然开口,打破了车内的沉闷。她的指甲无意识地、一下下叩击着方向盘光滑的皮革边缘,发出轻微的“哒、哒”声,“我们认识小千儿这么多年,从高中到现在。她从来没提过大学里具体的事,也没细说过毕业后那份工作。再见面的时候......”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复杂的钝感,“她就守着这间小卖部了。好像之前那段人生,被凭空抹掉了一样。”
于寻舟坐在副驾,手指无声地捏紧了放在腿上的皮包带子,光滑的皮革触感带着一丝凉意。
“她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其实......”
曹思甜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洞察,“骨子里像只缩头乌龟。遇到解决不了的事,遇到跨不过去的坎,就把自己缩进那个小小的壳里,假装外面世界的一切都跟她无关。”
她抬手降下车窗,午后的热风裹挟着聒噪的蝉鸣,像潮水般猛地灌了进来,吹乱了她的额发,“等你回上海了,把这段当成一场露水情缘,潇洒转身。留下她一个人......你让她怎么办?缩回壳里,再抹掉一段记忆?”
正午的阳光透过停车场稀疏的梧桐枝叶,在曹思甜戴着墨镜的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晃动的光斑。
她猛地抬手摘下了墨镜,露出一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直直地看向前方,眼神疲惫却锐利。
“今天早上看她那副样子,我就明白了。”她的声音带着疲惫的沙哑,“你们之间,根本就没谈过未来。那些实实在在的东西——地域、责任、家庭、工作......这些坎,你们跨不过去,或者根本没打算一起跨,对吧?”
她的身体微微侧倾,转向于寻舟的方向。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小片浓重的、带着压迫感的阴影,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情绪,只留下语气里冰冷的决绝:
“于寻舟,你克制一下。”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狭小的车厢里。
“如果你真的喜欢她,就别让她陷得更深,伤得更重。”
*
于寻舟推开车门,热浪裹挟。脚刚落地,包里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隔着皮质布料传递着固执的催促感。
她掏出手机,屏幕上跳动着的“妈妈”两个字,在正午刺目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刺得她下意识眯起了眼。
指尖划过屏幕接通,母亲带着掩饰不住兴奋的声音立刻裹挟着细微的电流声涌了出来:“舟舟!下周五!下周五你务必得回来!三十岁生日宴,这可是大日子!你姑姑舅舅姨夫姨母们都说好了全来,你爸特意订了和平饭店最好的厅,菜单都让你爸亲自过目了......”
“妈,”于寻舟捏紧了手机,指节微微泛白,她转过身,背对着灼热的阳光,目光落在写字楼巨大玻璃幕墙上那个被光线扭曲、拉长的模糊倒影上,“我这边......工作实在走不开,有个重要的项目节点就在那几天。生日年年都能过,这次......就算了吧。”
空调外机在她身后不远处轰鸣着,喷吐出的热风像粘稠的实体,扑打在她后背,瞬间将薄薄的衬衫布料紧紧贴在了汗湿的皮肤上。
电话那头骤然陷入一片死寂。这沉默持续了几秒,再开口时,母亲的声音像透着一股强压下的冷硬:“走不开?你爸生意场上老张家的闺女,跟你同岁!人家每周雷打不动回家给父母做饭,陪老人逛花鸟市场、听评弹,连社区组织的活动都带着爸妈一起参加。你倒好,折腾这些年,放着沪城好好的办公室不待,非要跑去什么项目驻场!连个对象都不往家带,你看看你,事业再风光又怎么样?别人家孩子都热热闹闹一大家子,你倒好,就知道忙工作!”
母亲的絮叨,尖锐的指责,混杂着不远处建筑工地上沉闷而规律、仿佛永不停歇的打桩声,“像一根根细密冰冷的针,持续不断地扎进她的耳膜,钻进紧绷的神经里。
“三十岁是个大坎儿!你不为自己以后着想,也得替你爸和我想想!你这个年纪了,你到底应该做什么,你自己拎拎清楚。”
于寻舟只觉得一股沉重的疲惫感从脚底蔓延上来,几乎要压垮脊梁。她倚着身后滚烫的墙壁,身体不受控制地向下滑,最终跌坐在被阳光晒得发烫的水泥台阶上。
灼热感立刻穿透薄薄的西裤布料,烙印在后颈和臀下。眼前闪过昨夜阁楼昏暗的光线下,郑小千那双泛着水光、盛满了依赖与迷茫的眼尾。耳边又清晰地回响起曹思甜在闷热车厢里,那句冰冷又沉重的警告——“别让她伤得更重”。
喉间无法抑制地泛起一阵浓烈的苦涩,像吞下了未熟的青柿汁液。她抬起头,望着玻璃幕墙上反射的、白得晃眼的太阳光斑,那光芒刺得眼睛生疼,几乎要流出泪来。
最终,所有的挣扎和辩解都化作一声妥协的叹息,融进滚烫的空气里:
“......好,我知道了。我......尽量安排。”
电话挂断的忙音在耳边尖锐地响起。于寻舟维持着僵坐的姿势,手指无意识地划开手机屏幕,通讯录的界面跳了出来。她的拇指悬停在那个熟悉的名字——“郑小千”——的上方,指尖距离拨号键只有几毫米,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远处街道上,洒水车播放着那首单调而欢快的《兰花草》音乐,由远及近,又渐渐远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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