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七章

甘望山至四华山,马车全速的话只需三日,只是有犊车拖慢速度,外加连下了两日的雪,最终第五日才来到温泉山庄。

这犊车是大长公主特意命人寻来供云今乘坐的,甚至半道上大长公主也上来乘了会儿,颇为新奇地躺下,顺便歇了午晌。

云今看得出来大长公主和霍连的关系很好,但这几日无论是在驿站留宿,还是坐车赶路,大长公主都有意无意地将她带在身边,不让霍连和她独处。

觉察到这一点,云今心中多了几分微妙滋味。

这样,既是护着她,也是护着他。

一路上云今都在猜,大长公主和师父年龄相仿,似乎相识于年少时,两人又都一直未婚,难道曾有过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答案揭晓于第五日的傍晚。

兴许就是有缘分,车队刚停稳,云今便远远地看到温泉山庄大门外晃过一个熟悉的身影。

——那步姿,定然是师父!

男子形容落拓,肩上甩着根钓竿,头戴斗笠,另一手提着一个小桶,似是垂钓归来,看起来悠闲自在。

只是,还未待确认,众人便身躯一震,因大长公主突然中气十足地吼道:“张本新!你给我滚过来!”

侍从们都愣住,呆呆地望着枯枝上被大长公主音量震落的积雪。

大门口那身影也是狠狠一顿,差点左脚绊右脚摔下去。

虽隔了挺远,众人却仍能看清,那个叫张本新的男子浑身一激灵,甩掉钓竿和提桶拔腿就跑!这种时候,腿疾显然拖了后腿,男子略显狼狈。

而大长公主见状,竟踏着雪追过去,衣袂飘飘健步如飞!

张内侍轻摇拂尘,遥想上一次见大长公主拔足相追,那还得是十年前某次狩猎时,追一只横冲直撞的野猪。

将云今看小鸡一样守着的大长公主跑远了,霍连便见缝插针地靠过去,剑眉微蹙,寻思着找一句合适的寒暄。

却听云今喃喃道:“原来师父全名叫张本新啊。”

**

晚饭草草用了些,云今便缩回内侍安排的居室。

奇怪的是,身子虽乏得厉害,躺在床上却是怎么也睡不着,也许是择席的毛病又犯了。当初从尹州到晋阳,一路上就难睡得安稳,还是显郎带着去医馆开了些安神的方子,才得以每天多睡些时辰。

想到显郎,云今心里头别扭得很。

很对不住他。

辗转反侧,一直到三更天还是没睡着,云今索性推开门透透气,慢慢踱去厨房,想下碗索饼当夜宵。

却见厨房灯火通明。

有一宽阔身形在火光照映下,印出墨色的影。

看清里面的人,云今转身就走。

霍连追上,扣住她的腕子,“饿了?”

随后牵着她往厨房走,很自然地问:“有蒸饼和厨娘先前包的饺子,你吃哪个?”

他将她按在竹椅上,自去添柴烧水,仿佛她任意选一种,他就可以马上加热了端来。

云今从没见过霍连下厨,狐疑地皱眉盯他,“蒸饼你知道水开后要蒸多久?饺子你知道冷水下锅还是热水下锅?”

霍连往灶膛里添柴,动作熟练,耀耀火光映着他的侧脸。听了这话他唇角牵动,似笑了下,“知道。”

“索饼。”

云今忽然说。

又补充:“藕片爆虾索饼。”

一个怪名字。

霍连眉宇皱起,望了眼厨房储备的菜色。有藕,没虾。这个天气虾少见,且基本上当天准备当天吃,不会留到现在。

云今起身,作势要走。

面上无甚表情,心里却有点闷。他果然不记得。

霍连大步追过去,按着她的肩把人转过来,低头看,“这里没虾,你实在想吃,我带你去钓。”

现在子时刚过,外面冷得要命,他在说笑吗?

云今回视他,没说话。

霍连却毫无征兆地箍住云今的腰,将她提抱在怀里,过去将灶火灭了。

“放我下来,像什么样子!”

“不是想吃虾索饼吗,我带你去钓虾。”霍连就这样抱小孩似的搂着云今,生怕一松懈她就跑走。

四下阒静,为免他人发现,云今不敢声张,只能手脚并用去捶他踹他。

“你再多动动饿得更快。”霍连淡淡道。

云今以为他只是说笑,毕竟没有谁会这样莽,说吃虾就去钓虾的。可他真就抱着她去了他的居室,随手拿了件大氅把她裹得只剩一双眼,转眼间又来到马厩。

直到被抱上马背,马儿抖了抖惺忪的身子,云今才意识到——他来真的!

“我不要乘马!我畏马,我会吐的。”云今慌张地按着座下马鞍,左右看了看打算直接跳下去算了。

“试试看,你总不可能一辈子都这样,见着马匹远远地就捏着鼻子躲开?”

“我为什么不能一辈子这样?我的一辈子关你何事!”

关他何事。呵,她真是时时刻刻急着撇清与他的关系,可现在却不得不被他控制在马背上。

霍连沉着脸没再多说,将钓竿往她手里一塞,一手绕过她身前去拉缰绳,一手扬鞭。

只消一下,身下骏马便以云今想象不到的速度奔驰起来,她发颤的后背也因此撞上那结实的胸膛。视野渐渐开阔,虽白茫茫一片看起来萧条,却有着无边无际的辽远之感,让人不由怔忪。

马儿的红鬃在寒风中猎猎而扬,他将她护得很好,宽阔温暖的怀抱和有力的臂膀安全感十足,但云今还是手足无措。

“握着。”

霍连递缰绳给她,她不接。

他干脆大手覆小手,在飒飒风声中与她共执。

“怎么样,不难受吧?”霍连感知到她的手背渐渐升温,分出神低头看她,却只见到大氅的兜帽。

没听到回答,许是风声太盛吞没了,他腿夹马肚,速度渐渐降下来。

“云今,这个天在户外最好不好哭,眼泪会冻住。”

“没!哭!”

她应该是咬牙切齿说的,可被风雪一吹就散了八成威力,显得悠悠远远,霍连眉心微动,扬声道:“坐稳!”

下一瞬,云今什么也顾不上了,双目紧闭绷紧腿弯,刚想张嘴骂他却吃了好大一口风,她弯着腰剧烈咳起来。

霍连却嘶了声,腾出手来把她往前拎了些,只因小娘子那么一弯腰,臀线就与他要紧处相撞,而她又是不肯让他碰的,着实难熬。

云今还无所知觉,咳得眼泪汪汪,陡然记起他说泪水会冻住,只好抬手用衣袖按了按眼角。

瞥到手中下意识握着一根钓竿,十分突兀。她来气,想也不想就往边上用力一掷。两人正策马疾驰,这么一脱手便将钓竿甩得老远。

云今心里顿时快意许多——看你还用什么钓!

谁知霍连劈头盖脸骂来,“谁让你扔了,多危险你不知道?要是绊马一跤你猜你会不会摔下马去,半身不遂!”

云今一怔,当然是完全没考虑过啊。她上哪里去知道……

而且扔都扔了,他这不是马后炮吗。

她低着头不吭声。

片刻后见马速还未降下,反而路过了野湖之后莫名提速,云今慌了神,音量也拔高:“你上哪儿去?跑过头了,那个湖不是在后头吗?”

茫茫旷野通往未知,云今的心更是狂跳不止,虽然缰绳也同样握在她手里,却不敢去拉。

前世和他呆在一起时,很容易被蓬勃的安全感所蛊惑,时常想去贴近他。那时的他既是夫君又是值得信赖的人。可现在,她不确定了,安全感这种东西总是被他轻易摧毁。

“霍连!”

“停停停!你快停!我害怕……到底去哪儿啊……”

风驰雪急,云今的呼喊声被颠得支离破碎,柔软的身子一会儿害怕地蜷起,一会儿被迫撞向他的心口。

“别乱动。”

云今静了一瞬才知他在说什么。

隔着氅衣都能感到他的不怀好意,云今赶忙往前挪了挪,结果被他一把捞回来按住,铁臂紧箍着她。

“不要命了?靠那么前,你怎么不干脆坐马头上去!”他的嗓音混着风声,粗粝又烈意。

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住,云今恨恨道:“乘个马你都能…你真是,你真是……”

云今小幅度往前蹭,偏要与他隔开一层距离,却听头顶一声讽笑:“男人都这样,有何稀奇,难道陆显庭不这样?那他不行。”

“你——你闭嘴!”云今气急,涨红了脸却不知该如何往下说,在这方面争辩定然不是他对手。

这不是她第一次在他面前维护陆显庭,霍连的神色霎时冷下来,朔风再大都吹不散他眉间的阴翳。他不可避免地想到她这辈子不止圆房是同那姓陆的,连往后每一次亲热都是同那姓陆的,这胸口就愈发憋闷,好似滔天巨浪被锁在里头爆发不了。

骏马急停,前蹄高高扬起,在半空腾转两下后落地,马嘶也在此刻划破寒夜的阒静。

云今的心跳还没稳下来,两眼已被逼出泪来,随后腰间一紧,被霍连圈住抱下马。

单薄的身形被宽大氅衣裹住,她伏在男人的肩头,竭力忍着哭腔,嗓音已经哑了不少:“你放我下来……”

霍连沉凝着一张脸,随手栓了马,抱着她走进一间空置木屋。此处早前应有猎户住过,里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简陋,但是个避风的好去处。

亦是个没有约束适合尽情恣意的好场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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