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偃师疯狗般的叫嚷着。
仿佛只要攀扯上秦疏,将水搅浑,方行非的注意就能从他身上转开。
陆溪云脸色骤白,他像是回想起什么而被刺激到,青年胸膛剧烈起伏着,连呼吸都乱了。
方行非眸色一沉,他看了眼陆溪云,又瞥向地上的偃师。
他确定,这两个人在说些、他所不知道的事情。
方行非索性直接自己上手了,他术中用术,直探陆溪云的识海。
神识牵引,天光聚变。
方行非眼前,景移物移。巍巍城关,满目疮痍。
那不是他所熟知的银枢,而是一座死城。
城门洞开,血海尸山,千里无人声。
尸体层层叠叠堆集在一起,血液淌在地上,每一步走出,脚下都是凝结的暗红。
他抬眼,他看到了谢凌烟。
数道白刃贯穿其身,鲜血自高处淌下,他家老三被人用乱刀钉死在城墙上。
方行非猛然顿住,喉头一哽,整个人像被定住了。
一瞬间,他几乎忘记了,这不过是一场只存在于陆溪云识海中的虚景。
方行非从这称得上骇人的虚景中挣出,只觉胸中气血翻涌,怒火如织。
他一脚踩住那偃师的脸,几乎是吼出来:“妈的——谁干的?!!”
那偃师看着方行非灌上血色的瞳孔,吓得牙关打颤,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方行非骂了一句,回头就想质问陆溪云:“这他妈是什么——”
话没说完,他一顿。
青年跪倒在地,脸色煞白如纸,陆溪云浑身止不住地发抖,他像是有些喘不过气来,看着是被那强行的识海读取影响到了。
方行非怔了一瞬,随即快步上前,半跪下身:“喂,喂——你没事吧?!”
他稍微冷静了一下,一场梦境而已,他较什么真。他进来捞人,反把陆溪云搭进去,老三才是真能吃了他。
方行非拍了怕青年的背,低声道:“冷静些,都是假的,银枢城还好好的呢,老三也不是这么死的。”
话音未落,他却见陆溪云抖得更厉害了。
方行非顿上一下,他恍惚反应过来,对于这场虚景的陆溪云,这一切,可能都是真真切切发生过的现实。
方行非正感无措之时,就见秦疏带着人匆匆自外面进来了。
见着陆溪云的模样,秦疏脸色一变,快步上前。
他跪下身,一只手探向对方肩侧,语气罕见地急促:“你怎么了?身上的伤复发了吗?哪不舒服——”
搭在肩上的手还未碰实,便被陆溪云幕然的挣开。
青年有些茫然的看了看自己,又有些茫然的看了看秦疏。
“秦疏……夕峡那一战……我是怎么活下来的?”
陆溪云气轻得像是自语,他分明是在问秦疏,却又好像已经有了答案。
那一战,他气海尽毁。
血色漫天,染透半阙残阳,喉间腥甜翻涌间,他恍惚见着那青白身影向他而来,手中一壶新酿当空抛来。
可他连抬手去接“这壶酒”的力气都已耗尽。
他没动,任凭瓷壶摔落在地,化作一声叹息。
——他本该去寻谢大哥的。
他分明知道。
可终究,他没有迈出那一步。
前路,谢大哥身旁人影绰绰;回首,那人孤影一人,形单影只。
于是他咬牙咽下满口血气,踉跄着,向那道孤影迈去。
命运仿若早已定数,有人将他从鬼门关前拉回。
他,勉力活了下来。
他后来问过秦疏,得到轻描淡写的一句:你命大。
他信了。
秦疏面色未澜,这只是很小的反应。
可那种反应,就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打的不知所措。
他太了解秦疏了……
陆溪云不可置信的望向秦疏。
青年咬牙开口:“他说的是真的?”
他的声音都开始有些发颤:“你杀了多少人?”
秦疏像是反应过来了,他断然否认:“溪云,你别乱想,没有的事。”
陆溪云怔在原地,那样熟悉的语气,曾不止一次的安抚过他,此刻竟叫他心中发冷。
秦疏这样的信誓旦旦,陆溪云听了很多年,他也信了很多年。
这些年来,他无数次听信那样的保证,将生死交付。
他一直知道,秦疏会瞒他,他甚至默许这份欺瞒.
有些事,不必去说——因为他信秦疏。
可现在,他说服不了自己了。
信任的裂口一旦撕开,一切认知都会动摇,所有的理解、包容、默许,都将埋葬在尘埃之下。
他看秦疏的眼神陌生极了,像是在打量一个从未真正了解过的人。
陆溪云缓缓开口,声音干涩而哑:“所以……银枢城的事,也是真的?”
秦疏的沉默,压得他透不过气来。
青年浑身都在抖:“你知道……?”
“你放任谢大哥去死、你旁观几万人被屠……?”
他曾一遍又一遍的想过,若那时他留在银枢,谢大哥或许就不会死,银枢或许就不会化为焦土。
那段时间,这些‘或许’,在夜深人静时梦魇般缠绕上他,越想压下,越是清晰。
陆溪云几度被懊悔与自责的情绪淹没到几近崩溃。
只差几日,他就能赶上——可他走了,因为任玄说云中遇袭。
而今日,他知道了——当年所谓的遇袭,从来不是巧合……
秦疏明明知道……却在银枢被屠前夕,用子虚乌有的遇袭,将他喊回云中。
他像是怎么都想不到一个理由,哪怕再荒唐都好,只要能为那片血海、为谢大哥的死,找到一个解释。
可陆溪云想不到。
四面寂静,只有一片血色回响在脑海深处,斑斑点点,汇成滔天巨浪。
最终,陆溪云只能喃喃地,低低地说:“因为……你不喜欢谢大哥吗?”
秦疏的神情微微一滞,一道细微却突兀的裂痕,划破他向来沉稳的外壳,那是极少出现在他脸上的神色——失措。
他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出口。
他确实没有预料过。
论武学修为,谢凌烟是当世翘楚。更别说,银枢还不止一个谢凌烟。
秦疏当年完全没有想过,一帮偃师,能将银枢城屠戮殆尽。
秦疏不想再刺激对方,他低声开口,小心翼翼,不再试图编织一个新的谎言:
“溪云……那只是一条军报。我没想到,会到那种地步。真的。”
可陆溪云的情况没有半点好转,青年捂着胸口干呕起来。
恍惚之间,记忆深处的景象再度扑卷而来——
他又跪在那断垣颓壁之下。
目之所及,遍地血光。
他想起为谢凌烟收敛时,那一道道狰狞的刀口,和怎么都擦不尽的血。
他想起秦疏当时紧紧抱着他,温言细语地安慰他的歇斯底里。
可是现在再看……那时的秦疏……分明什么都知道。
胃里一阵天翻地覆。他想吐,可从方行非大清早找上门起,他就没吃什么,最终只吐出些酸水来。
秦疏的手僵在半空,不知该伸还是该收。
任玄站在一旁,默然片刻,终于还是开口,试图像上一世那样,把这口天雷先接过来一点。
可话才出口,他便顿住了。
天地像被扯碎的画纸,边缘一寸寸剥离。脚下地面泛起裂痕,风声倒卷,天光坍塌。
这场梦境,在崩溃了。
···
任玄猛地睁开眼,第一时间、条件反射般,横了方行非一眼。
——服了,祖宗,这怎么又走回老路上了?
不是早说了让你“直接嘎了”那偃师的吗?
方行非失神半响,眼神还带着些虚焦。终于,他耷拉下肩膀,老老实实认了错:“我的问题,我也入戏太深了。”
然而,您的老板从不关心你累不累,无良老板只看结果、不讲过程。
秦疏淡淡一瞥,问得毫无波澜:“如何?”
任玄:……
这就说来话长了。
简单说,是方行非这厮太不靠谱;复杂点说,是您上一世太拟人。
他轻咳一声,自觉还是别在秦疏面,给自己找麻烦:“我和方兄遇到‘一点’问题。”
说完,他一抬眼,将压力给到某人。
快想办法——祖宗!
方行非接住那视线,摊了摊手:“这种情况……我也是头一回遇见。”
他素来管杀不管埋,这一回愿意搭把手捞人,已经是看在萧无咎的面子上了。
可方行非也不是全无顾忌,他心里盘着一件事:陆溪云要是被他弄下去了,等哪天他下去见了老三,该是多地狱。
一念至此,方行非难得正色一回:“别急,我再看看。”
他指尖轻抬,探入识海。
片刻后抬头:“好消息——只是陷得更深了。”
“坏消息——这回他的记忆里,没有你们任何一个。”
秦疏:“……”
任玄:“……”
空气一静,甲方脸色,开始肉眼可见地朝锅底方向发展。
方行非及时调整,语气一转,开始画饼式乐观输出:
“现在这样还简单点,他不记得,咱们这边随便传。”
秦疏盯着方行非看了两息,目光一转,淡淡开口:“任玄,你来一下。”
任玄简直是他肚子里的蛔虫,低声附和道:“殿下,臣也觉得,这人……不太靠谱。但但拢共现在也没有更好的方法。”
此刻,陆溪云识海最深处的那段,任玄一时也没头绪,只得临时打圆场,边思索边道:
“反正方行非说能顺便传,不如这次不带他了。”
“卑职带几个靠谱点的人去?”
秦疏挑眉:“你想带谁?”
那当然是聪明的,任玄毫不犹豫:“温从仁醒了吗?”
秦疏点了点头:“醒了。秦应天看着还挺高兴的。正拉着他在那儿复盘什么政变细节、什么怎么当皇帝,看着像造了个什么反。”
任玄心里忍不住“啧”了一声,那是造了你的反啊……
他思忖着,温从仁那梦里,估计是把秦疏做掉了,然后把自己徒弟扶上皇位了。
任玄感慨上一声,还是做梦好啊,梦里什么都有。
一念至此,他摇头失笑:“那就让温从仁陪我去吧。”
秦疏思索了一下,又道:“要不要再带个阵师?”
任玄一听,眉头直接挑了起来。
服了,老子拖家带口给你当爱情保安是吧?!
罢了,看在狗皇帝这么惨的份上,就不跟狗皇帝一般见识了。
任玄不动声色地收抱拳应声:“殿下思虑周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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