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事从欢，千锦长安」
十八岁生辰这一日，叶千锦被扫地出门了。
临行前，她最后回头望了眼住了十八年的医馆。
捏着那张写着歪歪扭扭八个大字的宣纸，心中满是嫌弃。
回想起叶老头将荷包塞在包裹里偷偷摸摸的样子，还特意叮嘱要去没人的地方再打开。
谁承想看起来鼓鼓囊囊的荷包里，装的只是几块铜板和一张纸条呢？
静谧清幽的林间小径上，一人一马前行着。
叶千锦抬手抚上小花光滑的毛发，她叹了口气：“小花，今后只有你我二人作伴了。”
声音很轻，仿佛下一瞬就能被风吹散，消失在山林间，融入弥漫的雾色之中。
小花打了个响鼻，似是在回应。
事情是这样的，今晨天刚破晓，叶千锦半张脸埋在被子里睡的正香。
“笃，笃，笃”有人敲门。
她根本不理，将另外半张脸也埋了进去。
“笃，笃笃”外面人坚持不懈。
叶千锦被吵得烦了，索性一扬被子，将整个脑袋都盖住。
“笃笃笃！”这人贼有毅力。
门没开。
他高举起手臂，用力握成拳，好似欲泻尽全身的力气重锤下去。
“嘎吱。”
没砸下去，因为门开了。
叶千锦一手扶着门，一手捂着嘴。一副站都站不稳的样子，哈欠声经连不断。
艰难地掀开眼皮，她有些无力的瞟了一眼门口这位一大早扰她清梦的人，发出灵魂质疑：“老头，你最好有很重要的事。”
叶老头不尴不尬的扯了扯嘴角，状似无意的抬手摸着本就无甚多少的胡须，另一只手则心虚得背到了身后。
“那什么，千锦，今天不是你十八岁的生辰么。”
叶千锦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她眼泪都要流下来了。
“所以呢？”
“所以老夫第一时间就给你送来了生辰礼啊。”叶老头抬高音量，语气中夹杂着几分雀跃。
叶氏医馆位置很偏僻，专门建在寻常人找不上来的山峰上。
这里僻静安宁，采摘草药也很方便,而且视野极佳，推开卧房门，便能看见天脉连成一线，在山间腾涌的云雾之中若隐若现。
天刚蒙蒙亮，山尖还浸在黛青色的雾里，像泼墨画未干的的笔触。雾气顺着山谷慢悠悠地淌，漫过青石阶时，把早起挑着竹筐采菌子的山民裤脚浸得发潮。溪涧清澈湍急地水流撞在光滑的鹅卵石上，声音清凌凌的。
叶千锦扶着门框，小脑袋一点一点的。
山风裹着冷意钻进来，掀动衣角时像沾了冰碴，往脖颈里溜得那缕最是刁钻，激得人猛地缩起脖子，乍时睡意全无。
她身上只穿了件最单薄的寝衣，肩上搭着随手拿的一件薄料外裳，是半点抗风能力都没有的。
比不上某个老头，主打一个爱人不如爱己，烦己不如烦人。
身上的衣裳套了一件又一件，看起来圆滚滚得像个球，在脖颈处还围了一圈毛绒绒。站在风口处那是一点都不觉寒冷的，仔细一瞧额头冒出的汗珠，擦了又出，想来是热的。
聊胜于无，叶千锦双手环臂，拢紧了外裳，面露苦涩。
只见叶老头动作笨拙的把手探进怀中，狗狗祟祟且小心翼翼的掏出个稍扁些还冒着热气的莹白大肉包。
肉包被放进叶千锦手心中，腾腾热气烘得手心暖暖，身上也没有那般冷了。
咬上一口是香嫩味浓的鲜肉味，滚滚地汁水四溢在舌尖漫开，唇齿留香，满口香醇。
叶千锦吃得过瘾，心中也是满满感动，老头来之前还不忘给她带一份早食。
她一口就尝出了肉包是山脚下王大娘家的手艺，祖传配方，传女不传男。
应该是还没醒，不然叶千锦怎么觉着今天的包子有股药材味。
好吃就行，将剩下的包子一口全塞入，嚼嚼嚼。实在美味，嚼嚼嚼。
她向前一伸手，手心朝上，嘴里鼓鼓囊囊的“唔，我的生辰礼呢？”
叶千锦神色炯炯，意思很明显：别藏着啦，快拿出来，我还想再睡个回笼觉呢。
叶老头一手插兜，一手指着叶千锦面上的鼓起，意思也很明显：别问我要啦，在你嘴里呢。
......
大肉包一下子就不香了，叶千锦狐疑地凑上前，想在叶老头脸上找出一丝开玩笑的幸灾乐祸。
“不带这样的！”她哀嚎出声，“前年是小花，去年是新衣裳，今年就剩个包子啦？”
“老头你怎么越来越抠了！”
叶老头唬着张脸，开口教训道：“礼物不论价值皆是一番心意，我何时教过你要以银两多少当做衡量标准了？”
“那也不能如此敷衍吧，老头，王大娘每日给您送十个包子上来呢。”叶千锦丝毫不怵，大声反驳。
好歹多拿两个啊，大家知根知底的，真是演都不演了。
王大娘的儿子好些年前服苦役归来落下了疾，日日咯血，身形也日渐消瘦，慢慢卧床不起，请了好多大夫都束手无策。
丈夫早亡，家里又只有这一个儿子，那段时日王大娘整日以泪洗面，连山脚下的包子摊都撤了，在家里照顾病重的儿子。
小千锦最爱那口包子了，一连两日跑下山未曾寻到以后，她便恼了火。
每日一大早，小千锦坐在医馆门前，嘟着肉乎乎的脸颊在所有人面前生闷气。尤其粘着叶老头，叶老头走到哪里她就鼓着腮跟到哪里。
也不说话，就抱着胳膊，小脸扬得高高的，叫人能看清她揣着气儿的小脸。
叶老头被缠得没办法，只得下山去王大娘家里走一趟。
王大娘儿子病是常年在充满瘴气的山林之中引起的，对付此证，叶老头有些方法，他留下一方药方叫王儿子照着吃不出月余便能好转。
果然，不到半月，王大娘就提着满满一箩筐的包子上了山，她儿子已经能够下地了，多亏了叶大夫的方子。
在医馆内的长椅上，王大娘激动地涕泪横流，她一遍一遍的诉说着儿子是她的命根子，这世道寡妇求生艰难儿子就是她的一切等等。
王大娘生性坚强，这些苦难她从不对外人道，许是见着这一对同样艰难地爷孙俩，王大娘触及心灵有感而发，且一发就收不住。
感谢是接受了，谢礼是绝对都不收的。
叶老头义正言辞拒绝了王大娘带来的包子，说他身为郎中治病救人本是应该，从不收诊金的——“嗝”，好一声清脆的打嗝声。
原本还在纠缠的俩人齐齐回头，小姑娘大半个身子都已经埋了进去，左手一个肉包右手一个肉包，小脸上沾满了油渍。
察觉到两个人看了过来，小千锦在“包子山”中抬起头，露出灿烂娇憨的笑容。
......
“咳”，叶老头生硬得扭头看向远处望不到头的山林，假装自己的小心思没被戳破。又故作严肃地开口道：“祸从口出，千锦下山后要切记这个道理。”
叶千锦歪了歪脑袋，面露疑惑。
下山？谁？
“没错！”这个头发斑白的老头突然燃了起来，他满脸的痛心疾首，“近些年医馆的生意是愈发的不好了，咱爷俩成日靠山民的贴补过日，再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老夫一把老骨头实是艰难。”他话风一转，“所以千锦，老夫只能放你下山去讨生活了。你年纪轻轻，老夫相信你定能在这尘世之中找到你应有的道路的！”
可真真是张嘴就说瞎话呀。
叶千锦想说：老头，我知道你房里藏了一兜子金银首饰哩，把这些卖了咱爷俩下半辈子吃喝不愁啊。
叶老头并没有给她这个机会，他反应十分迅速，也不知从哪里竟掏出个收拾整齐的包袱挎在肩上。
不住地催促着：“快些收拾，楼下的面条记得吃。”
叶千锦刚想感动一番，就叫他的脸上明晃晃写满了：快走吧孩子，快走吧！
……
医馆门口。
叶千锦垂头不愿，“我为何要一定要下山？”
叶老头：“不知。”
叶千锦犹豫踱步，“我下山去干嘛呢？”
叶老头：“救人。”
叶千锦拧眉叹气，“我又不会医术，怎么救人啊？”
叶老头：“不知。”
叶千锦回望医馆，“下山后我要去哪里呢？”
叶老头：“救人。”
......
叶千锦的行囊很轻。
棕褐色布料包裹着的仅有一件浅绿色的衣袍，斜挎在小花的马背上。
小白马，新衣裳——分别是她十六、十七岁的生辰礼。
叶千锦没有过生辰的习惯，她无父无母，不知自己是从哪里来，只是从有记忆开始就跟在叶老头的屁股后面跑了。
小时候爷俩过得很穷，叶千锦记得每年都会有特殊的一天，叶老头会为她煮上一碗面，金黄色的鸡蛋铺撒在上面，白里透着黄，香喷喷的。
叶老头说这一天是她来到这个世上的日子，每个人在生辰这一天都会吃生日面。
小千锦一个劲地往嘴里塞面条，小脑瓜袋一点一点得回应着：原来这叫生日面，生日面真好吃啊！
后来在山上定居以后，爷俩的日子慢慢好了起来。叶千锦吃到了很多很多的面条，加一个蛋的、加两个蛋的还有加肉片的。
这些面条都很好吃，但叶千锦总觉得在生辰日当天吃的才最好吃。
小千锦大一些了，她也会问叶老头，“你想在哪天吃香喷喷的面条？我可以给你煮喔。”
叶老头笑着摸摸她的脑袋，“谢谢你啊小千锦，不过老夫最讨厌吃面条了。”
*
“老夫最讨厌下雨天了……”这幅衰老的身躯，说话声若洪钟。
叶老头在医馆的二楼，这是一处露天品茶的好去处，站在这能眺望整片山间的美景。
在这里住了能有十多年了，他从来没有认真的观赏过这片景色，如今见了确是视野开阔，又觉得少了些让人记住的特色。
千锦已经离开得有一会了，算算时辰是该到山脚下了。
叶老头躺在高台的醉翁椅上，抬眼见着天那边压过来的浓厚如墨的雷云，随着椅子轻轻晃着。
“俄顷风定云墨色，秋天漠漠向昏黑。”亲眼见着大片乌云逼压而来，才能深刻体会到压迫十足。
大雨倾落而下，豆大的雨滴砸在木质板上，带着温润的顿感，不刺耳。
倒与佛珠断裂滚落在地的声音相似，混淆在一起，难以分辨。
Hi~[让我康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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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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