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如绸,霁月澄莹。
指叶斋是一个没有白天,且永远能看到满月的地方。
它不是一座学舍,而是由一百零八座亭台楼阁、水榭廊坊组成的,极为庞大又神秘的江湖组织。
在天边巨月散发出的翠色冷光之中,那棵已存活了五百余年的梵天巨树上,有一万多片纯金打造的叶子,却有很多的人愿意用价值更高的夜明珠来换。
因为那上面的每一片叶子,都记载着一个不可告人的江湖秘辛。
而这些秘密,大都出自金玉阁之手。金玉阁培养细作,强者称金狐,弱者为玉狐,负责暗杀、诱惑、刺探消息。
“该你了。”黑色蟒纹手套在轮椅的扶手上轻轻叩了叩,指尖嵌着的玄铁甲片发出了刀剑相击般的清脆响声。
闻令,楚千繁提起裙摆,缓缓站起身来。
阁主是一个特别神秘的男人。
他头上戴着一块铁青面具,身穿一袭宽大的狐裘,将全身兜藏其中,让人看不出身形。旁人只能看见他的一双眼睛,可就算只能触碰到他的眼神,对于他的命令也莫敢不从。
“现在,拔下你头上的簪子,刺破自己的脸。”
冰冷的命令在井宫里荡开,楚千繁的心跳微滞了一瞬。
称这里为井宫,是因为这里真的修建在地底,也是真的阴凉、肃杀、暗无天日。
这是指叶斋训练细作的地方,层层叠叠的灰瓦连成一个又一个封闭的圆圈,密密麻麻的青砖垒成数尺厚的墙体,严丝合缝又密不透风。
按照规矩,玉狐不可直视阁主,否则将被视为亵渎。而违反阁令的人,向来是没有什么好下场的。
故而她眉眼低垂,温顺地朝身前的宝座深深一礼,随后毫不犹豫地倾身,自鬓发之间取下一支珠钗。
“不问问为什么?”听声音,阁主似乎有些动容,“让你刺,你就刺?”
“禀阁主,属下自小得阁主教养。故,阁主令,不敢违。”
说完,她运足内力,袖风烈烈,扬起珠钗猛地朝腮边划落。手上动作勇猛果决,脸颊却颤抖着准备迎接被劈开的气流中的那点尖锐。
电光火石之间,一枚石子流星赶月般疾闪而过,“笃”的一声,楚千繁的手腕被震得发麻,随即偏了方向,珠钗尾端堪堪擦过耳前,只划破一丝肌肤。
“谢阁主!”楚千繁面无表情,俯身再拜。
“很好。”阁主点头,朝另一边扬起下巴,“去。”
楚千繁循着视线挪动脚步,背身时,在无人看见的角落里悄悄吐出一口长气,随后拿起桌上的一条白绫,扎扎实实地将眼睛蒙住。
便有人粗暴地捏住了她的肩膀,往前一推。
这一推,衣袂生风,气流涌动,挂在四方青灰色石壁上的千万条珠丝线刃倏然飘动,于微弱烛火的映照中散发出耀眼的光。
而地上各处杂乱无章的脚印形状,则是用白花花的猪油圈出来的。
这次玉狐要扮的,是献舞的舞姬,但并非人人都有婀娜身段、轻柔体态,也并非人人生来就是习舞的好苗子。
所以井宫之中才会有这样的一项训练,这些脚印看似毫无章法、角度各异,其实加起来是一支完整的舞蹈。
指叶斋不养废物,若是步态不稳,踩上了边缘处的猪油,就会失去平衡,不可控制地滑向旁边的线刃,然后——四分五裂。
楚千繁出了很多汗,甚至能听见汗珠落下被丝线割开的声音,也能感觉到呼吸时线刃在眼前飘荡,和耳朵与鼻尖偶尔传来的尖锐的疼。
但总体来说,她舞步灵动,气息稳当,可算将所有脚印都踩过了。
这是最后一项考核,考核通过,也就说明拥有了执行任务的资格,而只有成功执行任务,才能得阁主召见,松一松体内的穿魂游脉针。
楚千繁摘下白绫,怔愣着直视远方。丝网之中,同伴的尸首惨不忍睹,她强忍恶心,抬抬眉头,将微微皱起的额心撑开。
阁主兴趣盎然地对她招了招手:“你,过来。”
楚千繁乖巧地原路返回,然后又乖巧地跪地参拜:“属下楚千繁,拜见阁主。”
余光里,阁主脚尖抵着她的下巴,随后托起了她的脑袋。
“嗯……小家碧玉,娇俏可人,迷倒栖寰山庄的那群男人,倒不是什么难事。”面具之后,阴鸷的目光向着窗外北方遥遥一瞥,仿佛已跨过千山万水。
距天门关战场以南数百里之外的地方,有一座城,“无名城”。
城外,因近年来北裘士兵的无端侵扰,昔日还有游人与各国商队往来的官道,此时已没有多少人影。
取代各国商贩的,是随处可见的沙包、鹿角和拒马枪。而在城内,却是风歇沙平,一片祥和。
楚千繁以三百文的价格被卖到了琳绣坊当粗使丫鬟,可她似乎并不甘心一辈子只做一个供人使唤的下人。
她先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老老实实呆在后院洗菜挑水、打扫茅厕。然后,再用半个月功夫将琳绣坊坊主吟卿姑姑,甚至连同她左右随从的生活习惯,兴趣喜好观察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就顺利的被安排到舞楼传菜斟酒,招待宾客。
台上舞姬歌喉婉转莲步轻移时,她便在台下某处角落偷师学艺。但她似乎不大机灵,只一个转身便踩到了自己的裙子。
而在二楼,一处别有雅致的厢房内,槛窗洞开。
一位锦衣玉冠的年轻公子临窗而坐,举杯间隙,目光却从台上那群妖娆艳丽的舞姬身上挪开,转而投向角落里那位灰头土脸又笨手笨脚的姑娘。
随即浅啜一口,将端着的酒杯一放,哑然失笑。
离开指叶斋之前,楚千繁就将秘阁里有关于栖寰山庄的情报翻了个遍。
楼沐风喜欢看舞,却钟情于独酌,便花钱向吟卿坊主买下二楼一处雅间,所以除了他,没人会在那间屋子。
曲终舞毕,关门打烊。大多数宾客起身离场,却还有不少宾客意趣未尽。
楚千繁耐心地候在一旁,安安静静地等他们喝完最后一杯酒,吃完最后一粒花生米,才过去引路、结账。
收拾残羹的时候,楚千繁的目光似不经意间向二楼萦绕,发觉有位玉冠公子在看她,连忙含羞带怯地低下头去。
按照计划,这第一步便算成了。
栖寰山庄建庄不过几十年,却已是江湖中举足轻重的一个门派。
庄主楼世渊天生奇骨,武功卓绝,乃当世不可多得的武学奇才,在武林盟九大盟主中,战力第二,仅次于戚家家主戚鹰。
多年以来,楼世渊收集了许多失传已久的心法秘术,亦将毕生所学的绝学编纂成册。门中弟子不下千数,高手如云,皆以“除尽天下奸贼,匡扶世间正道”为己任,乃指叶斋巅峰路上一大劲敌。
然,栖寰山庄依山而建,地势崎岖,天险之下易守难攻,再则庄中岗哨机关遍布,一味蛮攻极难瓦解。
作为庄主之位唯一继承人的楼沐风,便成了突破口。
“万绿丛中一点红”,她生得极美,眉黛青颦,粉白黛绿,一双黑眸子娇羞温柔,又不似其他舞姬那般一色的浓妆艳抹,自然令人见之难忘。
此后数日,楼沐风到琳绣坊赏舞饮酒的次数变得频繁,酒钱花费也渐渐多了。
再后来,楼沐风还会专门绕到楚千繁所在的后院,远远地朝她点头。
彼时左右无人,楚千繁大可上前搭话、寒暄,但她深知“矜持”二字的魅力,便假装毫无察觉,继续吃力地挑水。
忽然她看到一双乌靴,爽朗的嗓音响起:“我来帮你。”
唔,孺子可教……
“啊……这怎么可以?”楚千繁抬头,受宠若惊。
虽只穿着朴素的棉麻短衣,但她一双眼睛娇柔清澈,抬眸间顾盼生辉,那糊满脸的泥渍与之相比,竟成了点缀。
“不妨事的!”楼沐风嘿嘿一笑。
他才不过十七八岁的年纪,正是情窦初开的好时候,少年人心事大都写在脸上,却又不愿明说。
楚千繁与他对视的时候,总觉得他的眸中,七分薄情底下又掺着三分纠缠。
楚千繁虽与他同龄,却早就在指叶斋的井宫之中学会了逢场作戏。
松开手,指尖在楼沐风斜刺里伸过来的掌心划过。
如此一回生,二回熟。这次楼沐风出手帮她,下次楚千繁便以花了半年月钱的暖玉相送。
那玉质算不得太好,但楼沐风看她的眼神,却从骄傲冷漠变得温柔热烈了起来。
楚千繁身怀武功,身体本就灵活,又受过线刃之阵训练,很快吟卿坊主便发觉她跳舞的天赋,大感人才埋没,将她编入舞班,从此也有了自己的婢女与房间。
估摸着时机成熟,楚千繁便开始茶不思饭不想,打算等下一次楼沐风来看她,就开始面色惆怅地向他诉苦,说些“歌舞坊虽不是狎妓宿娼的风月场所,但双拳难敌四手,弱女惧怕豺狼,即使她心有所属也难逃权贵魔爪”的话,央他为自己赎身。
可饿了自己几天,却不见楼沐风再来。
楚千繁不禁蹙眉,难道事情有变,楼沐风其实早就识破了她的身份?
她本想借着舞团出门献舞的机会到城中据点打听消息,可接下来无名城不甚太平,吟卿姑姑便以伶人有恙为由,再不接出外献舞的单子。
而更重要的是,屋外有人。
有人在监视她。
每到黄昏时分,便会有人准时地落在她房间正上方的屋顶上。
然后一句话也不说,就这么静悄悄地坐在层层叠叠的明瓦之上,像一头等待着猎物的猎豹,直到翌日清晨,鸡鸣破晓,琳绣坊开门营业时才会离去。
有这人盯着,楚千繁只能假装毫无察觉,照常度日,不敢擅动。
对方熬鹰似的等待让她的精神日渐紧张疲惫,这夜寂静无声,夹在屋顶的碎屑却又落了下来。
她迷迷糊糊地翻来覆去,本已睡了,然而更夫打更的敲声却让她突然惊醒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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