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四十章

寒螀半鸣半歇,秋日初现暑气犹在,卜家茶楼不得闲,趁着秋景,说书人正说第一齣戏……

醒木一响,话说大行皇帝在位时,生得一女,爱之如宝。叹年华一瞬,一晃多年,公主出降,嫁与京都束家,驸马丰姿俊雅,与公主天造地设,夫妻恩爱,举案齐眉。美中不足的是,相爱多年,只得了一位小公子,那小公子俊美无俦,父母宠爱,不言而喻。

再说城东任老,乃是文章巨儒,也有一女,任家千金皎如秋月,惊鸿艳影。那任老正与束姓驸马本是故旧,两家儿女青梅竹马,便也结得指腹姻缘。

一眼十年,两家儿女俱已长大成人,束家小公子更是已至婚龄,岳家恐他是富贵之子,外有金玉,内有败絮,任老命婿科举高中,方才许婚,可怜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偏让功名分隔……

为娶得娇妻美人,束小公子发奋苦读,时光似箭,不觉三年,春闱秋闱,应考赴试,不想一朝不中,岳家携女就走,从此杳无音信,三年不成,再来三年,可恨三举不第,束公子见科举无望,忽而病重,没捱过一月,匆匆病逝。

可怜痴情公子阳寿未尽,阴司不收,地府不去。孤魂游走在天地间,上天入地,三山四海,一心追寻任千金,好在姻缘天成,情意难断,终叫那孤魂追到这余扬府……

燕家三个妹子屯在台下,听得如痴如醉,挪不动步子。

“各位看官们不知,眼下这燕家的女婿——四公子,不过是一缕魂儿……”

青天白日里,说得阴沉沉鬼气森森,让人后背生寒。

灵云轻抚燕家三绺羽,九娘的肩头,十娘的后脑,十一娘脊背,各自挨了一下,三人回头看,束官臣煞白无气色,真是怕鬼有鬼……

三人稍稍迟疑,旋即叫天喊地寻爹找娘,一时间喊叫声不绝,九娘蹿进寿婆怀里,十娘躲到庞姑身后,十一娘拥着莲花不撒手,一连三下狂叫,逗得茶楼里的邻里大笑。

任凝愁叫了人来听说书,束官臣过来一听,好大的胆,竟拿他夫妻二人做戏文。

说书说书,说的尽是些胡言乱语!

他立在几人身后也听了一时,三个妹子听得入了迷,连身后站着人也全没发现,束官臣来了兴致,抬起手装神弄鬼……

束官臣坐到凝愁身边,一手揽住她的肩,一手举着她的茶碗,吃了一口,嘴上嘀咕着苦,却也一饮而尽。捡了颗翠丸送到凝愁嘴边,任凝愁抽出空闲,掐了一把束官臣,四公子吃痛,笑着扔了一颗梅子入口。

那几个小的看他分明在得逞地笑……四公子依旧是不正经不着调,但尚有鼻息热气,三人看他果真是人,方才平息……

戏文里的故事偏去了岭南,束官臣面不改色,任凝愁仍旧玩牌。

白日里心宽,禁不住夜里嘴毒,夫妻二口共枕而眠,鸳鸯被里相互唤着俊少爷,娇小姐,也有几分意思,夜里安歇,任凝愁只说说书的多日不走,于是束官臣次日又来。

醒木又一响,说的是第二出戏,戏文里的主人公仍是那束家的少爷,任家的小姐。

阳春白雪,三月踏青,姻缘桥上遇姻缘,束公子一见任千金,一个俊郎不凡,一个美目盼兮,二人一见倾心,私下定了终身,可恨男方族中长辈不许,束公子只好将未婚妻藏于家中,二人私下结缡,夫妻相守恩爱,不在话下。

林花一谢,春色又来,寒来暑往,秋去春来,一晃三年而过。一日,束公子族中兄弟来寻,不见主君,又闻得家中下人只唤任家千金做主母,这兄弟大骂任千金□□,可巧四公子回家,兄弟逼迫,妻子迫使,束公子不言声一语不发,都不偏向,任千金见他无用,一时愤恨远走他乡,再无音信……

束公子失了娇妻,日日煎熬,夜夜愁闷,悔过无极,年去岁来,多番打听,遍寻江南,终于见到妻子,三杯两盏,好言相劝,二人原是一对好夫妻,忆起从前恩爱美事,于是又做了夫妻。

台上人说得似真,台下人拍手称快。

燕家姊妹齐齐看向四公子,说书人眉飞色舞,四公子摇头轻笑,不似昨日嬉笑打闹,他面上多变化,有茫然,有怪笑,有啧舌,而东家顾着碰牌,眼里光亮依旧如常……

姊妹仨私下争辩,旁的暂且不提,说书的歪打误撞出九分真,东家负气远走,束公子窝囊无能,通判老爷专害人姻缘……三人之性情,不似说书,大抵是真。

又一日午间,四公子已然听得入迷,和三姊妹同坐台下。

这一回目,说的是束家子娶了任家女,夫妻恩爱,琴瑟和鸣。

不料,一场春日宴,束家公子竟叫公主相中,皇家权势逼迫,束公子不敢违逆,当中择优,只能休了糟糠妻,迎娶公主。天公不美,公主一朝病逝,云海变化,一个负心汉忽又记起旧人,新妻死又来寻老妻,踏遍山川漫寻荆,皇天不负负心人,旧人相逢,前事似梦,翠倚红偎,下堂妻三言两语又叫哄好了。

今日说的只比昨日更似真,九娘、十娘、十一娘各个争做提刑官,三个人六只眼睛瞪着束官臣。

束官臣面露讪色,急于反驳:“胡说!即便是两代尚主,富贵无边,我也不娶公主。”接着又说,“自然,公主也瞧不上我!”

抛弃糟糠妻娶贵妻这一出戏码。戏文里的正主,男女双方不哭不笑也不恼,想来,这样的事,是没有的……

夜里欢好,男女言语轻佻,秋娘摒了春郎哥哥不叫,丢唤官人夫君不喊,忍不住逗弄,连声唤郎君做驸马,更不许他碰她这个糟糠妻,春郎只觉有趣,伏低做小,又跪又哄,如此半个时辰,才求得与她“再续前缘”。

本以为不消几日,也便乏了,不成想,束官臣夜里不乏,白日也不乏……

轮到第四折戏,说一场风花雪月,话说有位任生,赴京赶考,他命有华盖,更有官星,金榜题名,一朝得势,当了宰相,只生得一个女儿,爱之如命。

任千金生得是花容月貌,玉面淡拂,不成想,忽逢乱世,任千金一朝失父,没了依仗…风霜刀剑,世态炎凉,只得沦为官妓…滚滚红尘…与那束公子在风月中相遇……

话未说干,四公子站起身来,说书人强行被他止了声,他见任凝愁仍然在笑,心头不满训斥着,“你竟还能笑得出?”

任凝愁原本笑着,微微冷了一刹,转眼,笑意依旧。

束官臣黑了脸,断了好脾气,语气微怒,“你也…变得太多了!”

接着,他看向失了声儿的说书人,四公子盛怒,说书人随即尴尬一笑,一回神,也知说错了话,他都是按着戏文里的套子编写……竟忘了秋老板是个家世清白的官小姐,随即慌忙告罪,不知往哪处躲藏才能逃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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