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丰成衣。”
这是Any内衣的直接生产厂。下一步就是查这家厂常来往的上下游,但这些信息往往不会上网,只能凭线索去实地考察。
安霁月复制了厂名,正准备进一步深挖,却被梁思南叫住。
“在g市旁吧?”他放下自己的高脚杯,悠闲地开口,“那边做服装外贸起家,这种厂一抓一大把,互通有无实在常见。”
她刚刚一顿操作,并没顾得上与梁思南解释,但此刻他寥寥两句,便已经将她的思路点透。
她仰慕地望着窝在沙发里的男人。他扬起棕色手臂枕在脑后,看似在闲适小憩,但鼓鼓囊囊的肌肉线条却并未因放松而消失,像一只随时可能发动攻击的狮子。
虽已退隐江湖,南哥仍然是南哥。
安霁月对着刚刚搜索出的厂址,确认后点点头,“詹念卿已经足够谨慎了,他的料子是从江浙挑的,之前没出过问题,这次大概率是厂家偷换了用料。”
“那就简单了。我替你去g市跑一趟。”
安霁月愣了愣,旋即以为是梁思南仍将她当事事都需依靠他的孩子,连忙摆手拒绝。
“怎么能麻烦你,左右我最近也被停工了,我自己去就是。”
“不麻烦。你忘了,我本来也要去g市。”
梁思南家就在g市,尽管他已多年没回去过,更从不把那里称作“家”。
他这次回国,本就因着继父修改遗嘱,加之多年锲而不舍联系他的母亲也亲自恳求。落地后一直没回g市,而直接在不远的p城歇脚,只等当日再登门造访,一刻都不多呆。
安霁月黯了黯眼神。她没想戳人痛处的。
“要不,你陪我一起回?”
他语气轻松,似乎像是只提出了“一起吃晚饭”的邀请。安霁月却猛然打了个冷战,连眼神慌乱起来,一抬头便撞上梁思南似笑非笑的神情。
“婚事都拖这么久了,顺便就当见家长吧。”
此话一出,刚刚慌了神的安霁月耸了耸鼻子,僵着脑袋继续盯向屏幕,假作没听见。
她知道梁思南又在拿自己和他的娃娃亲打趣。
当年爸爸妈妈亲自送安霁月出国留学,梁思南作为东道主安排与两位长辈餐叙。席间安父多喝了几杯,拍着他彼时还没这样硕壮的肩,说起两家旧时的深厚笃实的交情。
“月儿满周岁时,你父亲喜欢极了她,抱着就不撒手,还与我约定了姻亲呢。”
他醉眼望着出落耀眼的梁思南,礼节周全的年轻人颔首微笑,波澜不惊,一身手工定制的西装气派合身。西式的自由随性与东方的沉稳大气融合在一起,间或还透着一丝机警,他全然不似那个拖着行李远走高飞的少年。
“月儿过来,你没出过远门,在这边就要多听思南哥哥的话。”
二人对了对眼神,大约便有了默契,一个听话点头,一个温和笑说着“伯父放心”,餐后交换过联系方式后便再没有相互叨扰。
后来她猝然接手安世资本,才又与这位有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精英哥哥熟络。
她最艰难飘摇的时候,拿着安世的杂务赖住梁思南不放,也曾把他惹得气急败坏,说让她不如找个好人家嫁了。
安霁月怔了怔,难得见平时连一天内操纵千万资金流动都不眨眼的南哥如此发作,觉得倒也有趣。于是眨巴着水汪汪的杏眼,旧事重提:“我瞧你就不错。爸爸不是说过,咱们还定了姻亲?”
一句话回得梁思南惊诧了半秒,随即止不住地爽朗大笑,刚刚的不耐烦跟着烟消云散。
这也成了他们之后经久不衰的消遣话题。
倘若不说“见家长”这三个字,安霁月或许还能配合他来往几回合。但他既这么说,便确是实打实地无心调侃,毫无继续讨论的必要。毕竟在他心中早无“家长”一说,提起便统称为“那一家人”。
安霁月略过他的逗趣,拨号打给了詹念卿。他今晚并没有拍摄安排,此时已经收工。
詹念卿一秒便接起,语气焦灼而诚恳:“安导,因为我自己的品控出问题,还影响到节目,真的非常抱歉。如果有必要,我也愿意退出节目降低影响。”
他一开口就揽下责任,安霁月一瞬觉得心中宽慰,自己刚刚的一切也都没有白忙。
她先稳住詹念卿的情绪,简要讲明刚刚的结论,并请他去江浙复核布料是否有问题。至于g市的厂子,她会去帮忙查验。
“安导,这怎么好意思——”
安霁月截断了他的话头:“詹老板不必和我客气,您是我选进来的人,真出了问题我也要担责。实话和您讲,我近来已经被停职了,跑趟g城也不会耽误什么。”
她顿了顿,又记起一事:“查清问题需要时间,但公关等不起。詹老板最好也花些时间在消费端,现下其实也是宣传的风口,该买推广和澄清时,千万别端着。”
安霁月最担心詹念卿的作派过于清高踏实,不查清问题前就不愿下定论,任其品牌口碑崩盘。她是传播学出身,对公关的黄金时间格外敏感,决不能一味等到水落石出才有所反应。
嘱咐完正事,她不知怎的忽然冒出了其他念头,几番挣扎后还是没能忍住。
“对了。”
安霁月捏紧手机,往耳边贴得更近,甚至紧张地瞟了身旁的梁思南一眼。见他正划着手机订高铁票,才敢继续问。
“今天拍摄情况还好么?特别是男嘉宾这边?”
她原本就负责男嘉宾组的拍摄,自觉多问半句也合情合理。只是自己到底期待着谁的消息,她不愿再往下深想。
“还算顺利。下午舒钧和海芙的网球决胜局很精彩,只是舒钧有点要面子,最后选了朱绫作为心动嘉宾。”
安霁月扼腕,这么一来,编剧组不得乐疯了。
舒钧和绒绒欢喜冤家的路线初露苗头,就因为两人的羞涩别扭闹出这样的乌龙,后面的剧情大抵要往舒钧心不在焉、绒绒独自吃醋、舒钧开窍哄她、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样的方向发展,集齐矛盾点和拉扯感后皆大欢喜。
只是可怜朱绫要在天台吹一晚不明不白的冷风,没准还要开解这位四肢发达不解风情的程序员。
“那,陆烨呢?”
她竭尽全力装出随口一问的自然,连呼吸都暂停了几秒,心中却是按捺不住的进账。若是梁思南现在转头看她,定能从她上下翻飞的睫毛上找到破绽。
“陆烨老师是海芙挑的心动嘉宾,他也接受了海芙的邀请。”
哦。
是一句她已经知道了的、毫无营养的信息。
安霁月真正想问的,是陆烨网球打得如何,与关海芙互动是否亲密,海芙邀请他时说了什么,他又是什么表情、作何反应、如何答应的。
可这些,她如何开得了口。
她两小时前还在别人面前信誓旦旦说着“绝不复合”、“的的确确已经结束”。
也于一周前在寺庙里对着陆烨明晃晃的暗示表现得无动于衷。
举头三尺有神明。她既已当着神明斩断了前缘,哪里来的胆量和脸面要收回承诺。
西山薄暮,难捱的一日又要结束了。安霁月驻在落地窗前,恍惚地眺着沉沦在海岸线边缘的红日,心知另一侧的天幕上应已挂了几颗冷星。
暮春夜晚的星月暖风,是情人幽会最浪漫的布景。
陆烨的那双墨眸,今晚也会染上月色,再映亮另一个甜蜜羞怯的脸庞。
在她敲定的台本里,他还需大方让出自己坚磐宽广的肩膀,揽抚着娇小身躯悄声细语。摄影机不能靠太近,只须安详记录他们线条美好渐渐交叠的背影,最后一个空镜分给月亮,安谧滋生的情愫便如月光般流淌。
陆烨避开关海芙热烈赤诚的目光,仰头凝望着云层中穿行的月亮。
自他们落座在天台葡萄藤下的双人椅,他便敏锐体察到身边这位如五月木棉一般的女孩子频频送来的敬慕。
海芙有一颗炙热而未经世事的心,她侧头递来的眼神里溢满期许和敬仰,连她的气息与皮肤体温,都能将周围的空气烤热。
他接不住这样的期许。
他偏爱晦暗不明的月亮。
“陆烨,你明日还在p城吗?我们可以约次饭,或者夜宵——如果你白天太忙的话。”
“真抱歉。明日就不在这里了,要出差。”
“啊,真没有缘分。”关海芙似是无奈,闷闷地叹了口气后又乐观接受,“那我们下次再约。”
“没问题。下次有时间我请客。”
关海芙展着笑颜,忽然随口问:“陆烨,你相信缘分吗?”
她的尾音被风吃下半截,飘渺的音色跟着风声卷了几卷才传至陆烨耳边。
他下意识想微笑摇头,说些事在人为的场面话。但更快浮上心头的,却是那个逆光叫出他名字的剪影,前一秒破浪而行后一秒仓皇逃走的胆小鬼,东林寺那只高冷却长寿的玳瑁狸花猫,此刻躺在他手机置顶的号码。
陆烨沐在清冷月色里,墨沉沉的瞳色像是凝固的深渊。他在身侧紧了紧拳,在月亮又一次藏进云霭中时怅然又坚定地开口。
“我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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