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火,放手刹,起步。独角兽灰的车身跋涉过半人高的芦苇小径,一气呵成地驶入正途。
天色澹澹,灰蒙蒙的云彩摇摇欲坠,滴滴点点打在窗前。
“关窗吧。”
沉默许久的陆烨终于开口,情绪平静,仿佛是好心顺路捎她一段的旧友。
“好。”安霁月直愣愣地应了一声,机械地升起自己刚刚下掉的副驾车窗。
她有些分不清此时此刻是梦境还是现实,从刚刚陆烨出现的那一刻起,一切走势似乎都变得茫然古怪。她像是被抽离的观众,努力想跟上剧情。
若是换个人,她或许早就大声喊停。可忽然闯入的人偏是陆烨。
对他,她竟仍保留着无条件听顺的肌肉记忆。甚至没去问他为什么突然出现,又为什么将她连人带车挡在身后。
安霁月恨自己不争气,但对身边专注开车的男人却恨不起来。
以前她也是如此,为着少费些脑,将发号施令的决策权完全交给陆烨,她就安心做个指哪打哪的忠实士兵。
车子在路口急转,陆烨的掌根熟练地磨开方向盘。安霁月无意瞟去一眼,挪不开的目光牢牢锁在他挽起一截的袖口上。腕骨上的黑玛瑙表盘斜对着她,似乎有两个极深颜色的字母隐在底盘里。
她偏着头,忘神地盯着瞧。平日察觉不到的丝绒字迹边缘,在阴雨天素净柔和的光线中反而格外清晰。
“JY”,被宁静地护在金刚石玻璃下,安然躺在黑玛瑙表盘里。而他袖口沾染的泥泞,此刻已经干成一窝碎土渍。
她不明所以地呆了呆,心底掠过一阵迟钝的颤栗,JY,是她的名字吗?
半晌,她总算记起来问:“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陆烨声线清冷,“刚才不是说了么,海风酒家。”
“是你和两位老板的饭局,我也要去么?”
陆烨没立即答,趁着最后几秒红灯深深瞥了她一眼。他唇色泛着苍白,面容虚浮,微微凹陷的眼窝里是掩不住的疲倦。见她仍在等回答,才抬了抬眉骨。
“你自然要去,还要把詹念卿的生意谈成。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替你攒这个局?”
安霁月回想着刚刚的场面,不禁面露瑟缩,忽然觉得对不太起这身干练小西服。连专心开车的陆烨也从沉默中听出她的忧惧,他滚动着喉结,冷嘲一声。
“在g市这样鱼龙混杂的地方,安总都敢亲自下工厂抓把柄,胆子不是挺大的么。”
“若我没赶到,你还真打算下车和一群男人正面硬刚对么?”
薄唇似仞,锋利的言语丝毫没给安霁月留半点颜面,似乎就是找准了她的心窝后狠狠往下戳。他瞳孔发亮,神色却如同冰雕般清冷。
刚才那一瞬,他又何尝不是胆战心惊。
飞驰了半夜的车刚赶到g市,司机便支撑不住。但他一秒仍然都不敢停,随便拦了辆车就直奔新丰成衣。
期间还在四处联系,想方设法与新丰成衣的老板扯上关系。备用的两部手机都打到没电关机。
而打给安霁月的电话始终不曾接通。有那么一刻,他暴怒地盯着整排无人接听的通话记录,甚至生起了回去后将詹念卿打到站不起来的念头。
这样的事,詹念卿竟敢真的拜托她去做。
而当年他们一起驻场实习的时候,陆烨甚至不允许她住项目工厂附近的酒店。
雨势渐大,频频挥动的雨刷激起朦胧的水雾。安霁月愁颜惨淡,伸手擦了擦玻璃,在副驾的车窗上勾勾画画,手指不知不觉写下“LY”。
反应过来后又赶忙擦掉,做贼心虚地望了望陆烨的侧影。这才发觉他不知何时将左窗下了四分之一,雨丝争先恐后地钻进来,打湿他的臂袖。
“下这么大雨怎么开窗?怕起雾的话,开空调就好了。”
他随意地抬了抬手,抹掉额发上的水珠,瓮声瓮气地答:“没事,透透气。”
不仅是他的发丝,甚至连他的眉毛眼睫都沁着细密的水珠,更衬得那双眸有如水墨般清冷。这些年过去,他的侧颜线条已然不存一丝当年的学生气,反倒愈发冷峻,动怒时甚至还会流露几分凌厉。
清洌的风夹着水汽扑面而来,窜进她的口鼻,安霁月脑海忽地清明,猛然记起自己重度晕车的过往。
那时他们实习出差调研,坐长途车前往犄角旮旯的工厂,她总是小脸憋得紫红,压着恶心小声与其他人商量多开些窗。
她的脸始终要对着窗缝,迎接来之不易的新鲜空气。陆烨则会将她揽在肩头,清爽的嗓音低声给她讲些轶闻杂事,迷迷糊糊的一路便如此捱过。
似乎再煎熬的路途,有他在左右,她便能毫无后顾之忧地走到底。
安霁月悄悄端详他坚定专注的眉眼,陆烨湿透的左臂如同雕像般刚毅。看着看着,仿佛连自己视线内也生了模模糊糊的绵密水雾,鼻子酸了又酸。
她强忍着哽咽,故意大声宣布决定:“我去。”
陆烨意外地听着她突如其来的宣言,刚要说话,又被她堵了回去。
“你把窗户关了,我就去。”
他诧异地转脸望来,像是在确认她的脸色状态,却见她不服气地皱着鼻子,小声辩驳,“我都能开车了怎么还会晕车……”
是啊。在另一岸的大陆,私家车是最重要的日常交通工具,五年了,她自然早就克服。
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陆烨驱散走心头的酸楚,引她谈起正题。
“廖雄偷梁换柱,已经是**不离十。你这次来,难道只打算简单抓个把柄?”
安霁月撇了撇粉嫩的唇,莫名挺直了背,拿出大小姐的气势端坐着。
自然也不会打无准备之仗。她的包里已经塞了份收购合同,给出的数字买下整个厂都绰绰有余。
“你还是那么霸道施舍,也不问别人愿不愿意接受。”
陆烨的声音轻巧细微,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敲着方向盘。
安霁月脊背一凉,忽地感觉自己一腔热血献出的真心被提着悬在半空,左右摇摆着被审视定夺。
当年,她也是如此自以为是的强势。以至于陆烨亲手砌起泾渭分明的高墙,将他们二人清醒隔绝。
她垂着眼,生怕再多说一句,刚刚的几份旧日温情就碎了一地。怯怯抬头看时,陆烨却眼含微笑着瞧她,仿若刚刚只是一句再普通不过的调侃揶揄。
倒显得是她在心存芥蒂似的。
陆烨向后靠在座椅上,有意降了车速,目光扫着路况,与她开诚布公地絮絮聊着,声线轻松慵懒。
“新丰成衣的做工没问题,柔性生产线也是调试许久的。詹念卿刚打出点品牌效应,节目只要开播就会爆单,这个时候换代工厂,怎么保证生产交付?”
“再者,你知我为什么要叫上廖峰?因为廖峰的物流渠道已经搭建到全国各地,他弟弟廖雄的所有货都仰赖自家物流。这样的加成,其他工厂根本做不到。”
“你想用收购解决问题,拿钱砸人买放心,可这个厂子你注定买不下来,就算买下来,它也不再具备物流优势。其实不止是g市,国内生意场大多都是千丝万缕,往往牵一发而动全身。这不怪你没有想到——你总用资本集团的眼光审视项目,习惯优中选优,路演材料要写得漂亮,创业团队要雄心壮志,自然对市井草根的生意没那么懂。”
分明句句在理,甚至在有意安抚她的情绪,安霁月心头仍涌起巨大的不适。
什么草根,什么集团,他们坐在一辆车里探讨同一个项目,他怎么就能将两人摘的如此干净。仿佛她生来就与光鲜亮丽挂了勾,而他注定俯身深耕草台班子。
究竟是要做她后盾,还是要与她划清界限。她眼波漾动,从自己一尘不染的小羊皮高跟鞋尖,流转到他沾了泥的衬衫袖口。
“那你说,这次该如何处理?”
她低低地问,呼吸颤动,像极了以前听凭他吩咐的任劳任怨的组员。
陆烨淡淡地笑,不以为意,“喝场酒,攀攀交情,实在不放心就收买个厂内主抓生产的高管。生意做久了就是长期伙伴,这些都是小事。”
他熟稔老成,面色不改,语气平淡得像在教她怎么做一道菜,几句话间甚至超了一辆慢悠悠的前车。
“喝场酒?”她失声问,眉毛都要竖起来。
陆烨斜了她一眼,渐渐恢复血色的薄唇勾了勾,“我喝。你说话就行。”
想了想,又不放心地补充道:“也别说话了。你吃菜。”
安霁月呆呆地摇着头,她才不是想问谁喝酒谁说话,而是想问他如今怎会如此轻易地上酒场。
她还想问,当年那样清高低调的他,是从何时变得如此融于世故,场面话说得游刃有余。
他的名头,不就是“不靠喝酒靠能力”的实力派么。她早已翻过一切有关他的旧闻。
陆烨觉察出她的心思,无奈地笑了笑,觉得她天真:“拿我充门面罢了。干这一行,怎么可能。”
安霁月失魂落魄,忽地从记忆里寻出一句话,无意识地复述。
“我做这个,就是要把不可能变成可能。”
开着车的男人神色恍然凝滞,像偶遇踏着时光而来的旧友,僵硬而失态地不知如何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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