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病亡

这个冬天,桂娘守候在赵二床前寸步不离,她决心为赵二做一身冬衣。而赵二也不再劝说,也拿起针线做起活计,打定主意要给桂娘留些念想。

两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做手头的事,面对彼此总是笑脸相对。赵二不过问屋外事,桂娘也没了和孙大郎吵架的心思,急切地要给对方留下美好的回忆,就像林秀死前做的那样。

窗外的桂树四季常青,一年到头就直愣愣地站着,树下迎来送往的人不能干扰她分毫,最多掉几片叶子引人来打扫。

桂娘没往邻家去,陆蔺便来得勤快了。桂娘做针线,陆蔺便捧着一本医书陪着消磨时间或是教桂娘一些看脉的方法,偶尔林立秋在,陆蔺便代替桂娘指点林立秋识字。

赵二面上带笑看着,双眼已经不如从前有神了:“这样的热闹劲儿,真叫人高兴。”

孙二郎也扯着笑脸在家熬了一个月的药,日日按顿送到赵二榻前。天气愈寒,到了寒冬腊月之日,赵二已经难进米水,也饮不下药汁了。

此时,距离新年不过十日。

桂娘上门再请钱鑫过府,钱鑫还是那句话:“难过年关、早做准备。”

桂娘心里信了九分,仍有一分侥幸。陆蔺有意给她找件事做,便领着她将“肺痿”相关的医书读遍,又教她把脉的窍门。最后,陆蔺手把手领着桂娘诊赵二六脉,一时间桂娘竟真明白了,何为脉象沉涩而急。

肺痿六脉沉涩而急,或细数无神,脉口皮肤枯干,而气高息粗者死①。

桂娘着手为赵二操办后事。

腊月二十三是小年,县里要办祭礼,不出意外的话孙主簿一整日都不会在家。桂娘眼见赵二身体一日不如一日,问过钱鑫之后,提前和林立秋说好早些来帮着烧水,又去请了王大娘来帮衬,合力替赵二洗了个舒坦的热水澡。

这头林立秋和王大娘帮着赵二擦头发,那头桂娘提来碳炉子烘热屋子、顺带烘干头发。

赵二被热水气熏得两颊晕红,乍一看气色十成十的好,只是气息急促、喘.息.粗.重。王大娘与她说笑:“二娘你也享到女儿福了。”

病重了就要死,这在寻常百姓眼中实在太常见,王大娘见得太多,虽有些物伤其类的感伤,却也羡慕赵二能得桂娘照顾、钱鑫诊治。

赵二反倒更心疼桂娘消瘦:“什么福气不福气的,谁都有这一日,做什么平白劳累孩子。”说话间又咳出带血沫的痰。

*

赵二终究是死了,死在当年林秀病死的榻上。

桂娘坐在床沿听赵二交代身后事。赵二眼前发虚,桂娘两眼也是空空,事到如今还能说出些什么呢?无非就是照顾自己、照顾家人了。

赵二念叨了半辈子依然放不下的林秀,又含混地怨怪孙主簿,劝桂娘一定要想明白这日子该怎么过:“死到临头的时候,人是要后悔的!桂娘啊!”又提起孙二郎,“他是本性恶劣,有不学好,桂娘不要操心他了,一定一定过好自己的日子。别像我一样为些事情困一辈子,也别像你娘,说到底——都是不值得的。”

前两日里,赵二还在说些不要惹孙主簿发怒的话,怕她被赶出去从此失了依靠,好似这一辈子独独醒了这片刻。

桂娘强忍不落泪,把赵二枯瘦的手放回被褥下。

赵二眼前恍惚,确有几分满足:“桂娘长大了啊,我把桂娘养大了,也不用再拖累你了。秀娘啊秀娘来接我了。”

桂娘回想赵二的一生,真觉得是亏了的。前半生毁在孙主簿手里,后半生陷进林秀的墓里,前者是父母为钱财出卖的,后者是赵二为情所困自愿的。桂娘受了这份恩情的好处,仍然为赵二感到不值得。

可赵二不这么觉得,她依恋、敬慕、甚至是爱着林秀,死后十年仍放不下。

有时候,桂娘会虚妄地设想,若是林秀活着该多好,旁的也不用多,她有阿娘和妈妈就足够了。

待到赵二合上眼,陆蔺牵着桂娘的手将她拉出屋子,陪着她坐在屋外歇息。林立秋和王大娘帮着收敛赵二的尸身,换上桂娘亲手预备的寿衣。

“哭吧,哭出来心里会好受些。”陆蔺拢住桂娘手,冰凉的。

当下四周没有能照人的物件,桂娘便用手指背贴了一下自己的脸侧,嘴角的弧度熟悉且僵硬,人死前眼眶内泪水开闸似的无尽,可人真死了,反而无泪可泣。

桂娘木着脸:“我的脸色很难看吧,吓到阿姊了。”

陆蔺慌了一瞬,顾不得场合,揉搓桂娘的脸颊,声音惊慌失措得让桂娘侧目:“桂娘,你往后的日子还很长,我也在,我会陪着你的……”

“陪着你”,多安慰人心的一句话啊。桂娘无法相信,林秀、赵二都想陪着她,却总是不得已失言。

意外总让承诺成为一句空话,没有人能永远陪伴另一个人,桂娘决定这次亲手抓住。

桂娘紧紧握住陆蔺伸出的手,贴在脸颊边,笑得比哭更惨然:“阿姊此话当真吗?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陆蔺感同身受,先落下泪,不假思索地回答:“会的,我会陪着桂娘的。”

如果她们再年长十岁八岁,或许会在承诺上更慎重 、亦或是更轻易,但在这个年纪上,即便经历不少,情感仍是青涩、绝不麻木的。因而承诺也带着天真和永恒的意味,不去考量任何得失与未来。

桂娘不知道将来陆蔺会不会后悔——毕竟她们还这样的年轻,但是桂娘此刻切实地需要陆蔺,庭中桂树缺一味不肯开花,她也是。

*

赵二被葬在郊外,桂娘手头的银钱一股脑都拿出来去筹措这场葬礼和墓地。桂娘亲扶灵柩上车,坐曳车辕,直至郊野。送葬人齐声唱挽歌,鼓声悠扬:“……自古有盛必有衰,有生必有死,哪有人生而不死,无常已到世事尽抛。劝亡者休想家乡,劝孩儿不必悲伤,山中哪有千年树,人间哪有百岁娘②。”

死后所在,赵二没有交代,桂娘猜想她是愿意和林秀贴得近些的。孙姓在药县也算是有名有姓的门户,自有一块族地用以安葬,桂娘无法做主把赵二葬进去,便尽量买了临近的山头的墓地,请人另种一个桂树在墓前。雇来的帮手挖土时,桂娘站在高处远远眺望,刚好能见林秀墓地。

她不信死后事,但赵二是信的,所以葬在这儿还算不错。

一抔一抔黄土撅开,方方正正挖出个棺木形状,正好容下赵二栖身。由桂娘动手,在棺木上洒下第一捧土,紧随着落下厚实的土,层层堆叠,埋成尖尖的土堆再砌坟茔,前头立一块石碑,金漆填字。

……赵宁之墓。

赵二在娘家行二,从此就叫二娘,赵宁这个名还是桂娘在收拾赵二旧物随葬时从一个古旧的布包上记下的。布包颜色褪了大半,针脚粗糙,不像是赵二的手笔,倒像是赵二口中不擅针线的林秀所作。

布包是空的,桂娘翻来覆去只在包里找见零星的几颗干桂花。桂娘把布包同林秀留下的书信一起陪葬进了赵二的棺材,独独留下这几颗干桂花。

*

桂娘回来的晚,其他几个人都已经在家,孙主簿和孙大郎在主屋用膳,孙二郎昨日挨了一顿打现在还起不来床。生死面前,旁的事情一概显得渺小,桂娘一心一意地操持丧事,眼下事毕,也无意去管他们的纠纷。

桂娘往床上一躺,脑袋空空如也,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就干躺着发呆。

“桂娘,用些饭食再睡吧。”是林立秋端着餐饭敲响了屋门。

本该是要出声应答的,桂娘懒懒地瘫着,生不出力气,也觉不出饥馑,只当自己睡死过去了。

林立秋等了又等,试探推门,见没上门栓,便自觉进来,把托盘往桌上放。外头天黑了大半,屋内更是伸手不见五指,林立秋摸索着找见烛台,到厨房用火石点亮,放在桂娘屋内的床头,照亮一室。

林立秋轻轻拍动枕头,小声问:“桂娘、桂娘,吃了再睡,一日没进米水,身子熬不住的。”

桂娘动了动搁在枕边的手,半睁着眼、有气无力地回答:“先放着吧,我等会儿吃。”

“别忘记了。”林立秋不能硬劝,犹豫着出去了。

油灯亮着,晃在桂娘眼前,本就睡不着的,现在更清醒,就是太累了。

“唉——”桂娘翻了个身,避开灯光盯着墙面发蒙。

这口饭到底没吃进嘴里,饿过劲了也不觉得饿。天光大亮时,灯油已经燃尽,桂娘迷迷糊糊地瞪开眼,想不起自己昨晚到底是睡了还是没睡。

桂娘从床上坐起,放在桌上的饭菜换成了水盆,起身简单洗漱,推开门习惯走进了隔壁的屋子。

赵二住的屋子已经收拾干净,凡是能带走的,都被桂娘放进棺材陪着,统共也就两个小包袱。剩下用过的大件,床榻、木柜、一张矮几、一卷席,都是孙家的东西,林秀在时就用,赵二走了还在。

桂娘愣愣站在寥落的屋舍内,直到屋外人声响起。

“怎么连饭都不吃了?”陆蔺走进来,“立秋吓坏了,天刚亮就在门口哭着来找我。”食盒放在案几上,香甜的糕点味道冲出盒子诱到鼻尖。

是桂花糕。

①《张氏医通》②神农架丧鼓歌,修改过

嗯……人间还是有百岁娘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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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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