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是云辛兰假后第一天上班,休息多天再回去做那些重活,难免吃力,好容易挨到下班,踏着沉重的步子准备就着大泽镇夜晚的寒风走回家,没想到她哥骑着破旧的铁驴子等在超市门口,正露着一口大白牙冲她笑呢。
“哥,你今天下班这么早?”云辛兰说着就跨上那破损的车座,拿围巾捂着脸。
“是的,老板这几天还在拜年,好多工人都没得回来嘛,可能要等到下月初才得开工。”云健艰难地踩动那铁驴子,努力支撑并晃悠着向前,心里准备着好些话要和他妹妹说,但又不知该从哪起头。
兄妹俩长久的沉默。
云辛兰是因为累,云健是因为不知如何开口。
还是沉默,一直到家。
云健进门,像是客人进到主人家,无所适从地搓着手,看一眼坐在客厅餐桌边织毛衣的妻子,立刻转身钻进木板搭出来的简易厨房间,拿起抹布开始收拾厨房,这是他最擅长也是最喜欢做的家事。他像往日一样将简易的碗柜和木板搭起来的灶台仔仔细细地擦拭着,擦得干干净净,又将那个掉了把的铁锅锅底的几处脏刮净,直到锅底干净得能隐约照见他的脸。
听姑嫂两个还在说话,云健又拿起高粱扫把去打扫客厅的水泥地面。见云辛兰在吃饭,怕起灰尘,又改用拖把去小房间拖地,直到灰色的水泥地面全部变成深灰色。这期间,云健也没闲着,仍旧竖着耳朵偷听姑嫂之间的对话。
“你莫要这样清高嘛,好不?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你以为你屋是哪个?就算读出来又咋样嘛?莫怕到时候还是只得做超市员工,再不然还是去厂里。到底同意不嘛?我口水都说干了,你说个话嘛。”云嫂正极力地压她的情绪和声音,唯恐吵着写作业的小果。
其实,房子就那么巴掌大,还隔成了两室一厅一厨,就算他们夫妻的房间的私密性更好,无论她说点什么,仍是一一的、准确无误地钻进了小果的耳朵里。
听妈妈说“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时候,小果就陷入了沉思——什么叫“心比天高命比纸薄”?小果思来想去想不明白,又不敢在这个时候跑出去问他妈或者他姑姑,越想越迷糊,后面姑姑和妈妈在争什么,他就听不见了。
“我这几天没得空,老板不给假。”云辛兰见她嫂子急红了双眼,眼眶里还溢着点点泪,原本要脱口而出的“不去”两字就被她生生地咽下去,想来想去,只好拿老板不给假来说事。想着只要没空就可以逃过相亲了。总之,不管她嫂子说得多好,她云辛兰都不去。
云嫂也是发觉了云辛兰是在敷衍,也不管了,直直地说:“总有时间嘛,你下班这个时间就行,中午吃饭不也是时间嘛。两个人见个面,喝个茶,聊会天,看一眼。看得上看不上再说嘛!要不了你好多时间的。人家昨天一家人去看你,说你能干,都喜欢你,今天又来催。人家也是在外地,星期天才回来。”
“我... ...我... ...过几天... ...算了,等我明天去请个假,看看下回休息老板肯不肯。”云辛兰一边说一边在心里寻着新的借口。
“那你去请假,请好假给我答复嘛,我要给那边答复嘛。”云嫂说着,和颜悦色地给云辛兰碗里夹了几片蒸酥肉。
酥肉是他们准备的过年大菜。云贵川一带的人家,过年的时候才能吃上这费时又费力的大菜。平日,云嫂都不舍得拿出来,今天是特地蒸了一碗新鲜的叫云辛兰吃个痛快,也好让她松口。
云辛兰默默扒饭,心里在想着老师给她的一堆书,该从哪一本开始——数学太难了,有些已经看不懂了,好多知识点都忘了。回老家的时候,老师还叫她做了三大主课的试卷,成绩比往日差了很大一截,需要尽快自学。
小果一阵风从爸爸妈妈的房间冲出来,将两个作业本放在云辛兰面前,说:“姑姑,快点,这道题我不会,您教我嘛!”
云辛兰知道这是小果帮她解围的暗号,立刻会意,放下碗筷,拿起小果的作业本,牵着小果进了房间。
深蓝色的门帘放下来的时候,云健夫妻俩就开始屏气凝神,生怕吵着了屋里两个探讨作业的人。云健急急地、轻轻地放下手里的拖把,想着等他们讲完作业再拖地,转而去收拾碗筷,搬进小间,轻手轻脚地洗起来,自豪地和云嫂悄声说:“你看嘛,下回我们小果也跟他姑姑一样好成绩,那以后考个清华北大不是梦。”云健说“考清华北大不是梦”的时候特意用了普通话,并不自觉地放大了声音,还拉了长音。
“我看你就是梦,还清华北大,你娃娃能活下去再说。我看你那个厂也是挨不下去了。你说,你都几个月没往屋里拿钱了?说出去是个厂长,也不怕笑话,哪个厂长还要我这个千把块工资的来养老的和小的?”
云健听妻子如此说,又见她故意把碗重重地放进简易碗柜,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也不敢说什么了。
“要我说,还是早点换一家,哪怕去守机器。你再拿不出钱来,爹妈那药吃不上,小果学费交不上,我们饭也吃不起了。过年大鱼大肉的,都是我加班熬夜挣的血汗钱,你们哪个出一分了?吃的时候欢欢喜喜的,晓不得我几块几十的往外拿是多心痛哦!”
云健看着妻子深陷的眼窝和满眼的疲惫,以及那长久以来刻在脸上的愁色,使得原本美丽的妻子面上无光。云健心里是有一些愧疚的,只好哎呀一声,轻声说:“你莫急,老板说想办法去搞钱给我们发工资,他也不容易,这年景不好... ...”
“他不容易,我就容易了... ...”
云健急忙将食指放在嘴唇上示意云嫂收声。
夫妻俩静下来,听到姑侄俩的房间里寂静无声,意识到不妙,一时又找不出借口去打看。于是夫妻俩紧急结束争吵,照常洗漱,速速进房间休息。
小果和云辛兰的房里。云辛兰只扫了一眼,就发现数学作业是昨天的。还没开学,小果早就做好了所有作业,因为他爸妈不关注他学习,所以不知情。小果只是拿了两本寒假作业装样子,实际是在父母房间看电视,电视的声音都调到了最低。
小果将云辛兰成功解围后,俩人就压着声音讨论了各种零食什么时候吃,开学要分享给哪些同学。云辛兰将那一摞闲书堆放到衣柜里,又拿出床底下箱子里的三大主课的课本,准备开始学习。课本是老师拿的往届同学的旧书,书上的笔记工整而详细,看那劲健的字迹,便知出自高鹏飞。
第二天一早,待云辛兰被她哥送出门,小果也进了父母房间看电视。云嫂就钻进姑侄俩的房间,一眼就看到了那一堆高中课本,还有云辛兰打的几页草稿。
云嫂眼前一黑,就什么也顾不得了,搬起那一堆书就往门外通道的杂草地里摔去。
外面的雨还在下着,那些几乎全新的课本没入湿漉漉的杂草丛中,立刻被打湿,翻在外的页面,字迹开始模糊。
云嫂倚靠着家中唯一一把圈椅,双手扶着圈椅,怕吓着小果,不敢大撒气,只好不断地大口呼气,又不断地伸出手顺气。
气顺一些后,想想私自丢了云辛兰的东西势必会影响以后的姑嫂关系,又出门去一本一本地将那课本捡起来。课本上,好多钢笔字迹已经糊成一团。看着手里不成样子的课本,云嫂盘算着晚上该如何跟小姑子交待,正巧有收破烂的骑着破三轮从门前过,就顺手把课本卖给收破烂的,得了0.3元。
晚,云辛兰回家时,天上的雨还在下,下得比早上还要大。忘了带伞的她不得不淋着雨回家,敲门的时候,屋里许久没有动静,往常总是应声开门的云嫂也不知在何处。
小果捂着肚子、小心翼翼去开门,一见到姑姑就一把抱住,只呜呜地哭,不说话。
云辛兰蹲下身,见小果红红的双眼,一脸的菜色,想是生病了,摸着他的额头问发生什么了?
小果委委屈屈地说:“姑姑,我饿!我中饭都没吃!”
听如此说,云辛兰急忙转头,没看到她嫂子那辆破旧的二手电瓶车,拖鞋在门旁的鞋架上静静地摆着。揉着侄子的肚子说:“妈妈上班了?不是还有零食吗,你吃啊!”
“姑姑,那些我要留到开学分给同学的,我就吃了一点点。我想吃您做的土豆丝和番茄炒蛋。”小果的声音细小而无力。
听如此说,云辛兰立刻去厨房间,没看到米饭,也没有鸡蛋和番茄,就有一些过年留下来的酥肉和丸子,于是开火烧水,往锅里下了一点点酥肉和丸子,准备煮面。
趁水还没开的空,云辛兰速速地拿毛巾擦干头发,又将湿棉袄脱了,发现她自己的衣服再也找不出更厚实的,就想着去嫂子房间找一件先穿穿。走进哥哥嫂嫂的房间,才发现逼仄的空间一片狼藉,有打架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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