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药后,江期抬手擦了擦嘴边的水,唐谦发动汽车,问他:“你酒店在哪儿?”
“哥,去江边吧。我后天就要回去了,我想去吹风。”
唐谦没回答,在路灯的投射下,他的唇抿成了一条线,忽明忽暗的光线透进他的眸子里,显得平静又冷漠。
深夜十一点,汽车驶入了江边一家饭店的停车场。唐谦将车停好,解开安全带,一路未开口的嗓音有些轻:“走吧。”
半小时的车程,江期浅昧了一会儿,解酒药的药效也开始发挥,那阵像江面上随波荡漾的浮标的漂浮感消失了大半,他打开车门下车,站得很稳。
两人一前一后顺着江边人行道漫无目的得走着,像是沙漠中的两粒沙粒随风吹拂。
夜间的风从江岸的另一边吹到江岸的这一边,带来一阵潮湿的咸腥味道。
“哥……”
“你有什么问题现在都可以问了。”
两人不约而同的开口,话音结束后,周围的一切又都陷入了沉默。
……
怎么问,问什么?唐谦在心中揣摩他会问些什么,自己又要给出什么样的答复来解释那些空白的感情。
江期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把江风里的咸涩吸进了肺里,灌进了心底。
“你这十三年,准确来说是十四年,”江期有些哽咽,“过得好么?我想听实话,哥。”
那天在洗手间没回答出来的问题,也是他认为最“出格”的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本身是不出格的,但是,这是他十几年的心结。从投射心理角度来说,他怕说给江期听,也就是怕自己打开自己那段尘封的记忆。
唐谦走在前,沉默着低下了头,随后拿出支烟放在唇边点燃,焦味缓缓飘进空气中。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像一场梦。”
一场长到无边无际、混沌不堪的梦。
从被逼分手到最后退学转学,就像多只宽大的手掌将他摁进水里,让他挣扎呼救,而又无动于衷,最终溺亡在深海的梦魇里。
“大概过了五年,大学毕业的那年,我拿着大学攒下来的钱,去旅行了一场。”唐谦干笑一声,吸入口烟,缓慢吐出烟雾,“旅行很好,我可以完全抛开旅途外的一切杂念——可人不能一直在麻痹在放松的旅途中。”
他要生活,家里原来的大人也都成了老人,亲弟弟没考上高中,读的私立高中需要大量资金。他要,也必须要向现实妥协,不能因为那些情绪放任自我。
他也不知道那些被积压的情绪是否会在某一天爆发,然后带他结束一切。
实话说,这是江期头一次听到他哥表达这些“不乐观”的东西。哥哥从小就教他要乐观一点,每天都要开心。
可“天天开心”本身就是人们编造的精神伪命题。
唐谦不能遏制痛苦。
他一直装作表面漫不经心和毫无波澜,装久了,也就自欺欺人信以为真了。
江期的心脏被人攥住了一般,疼到要命。
华雅妍和他说这件事的时候,是惋惜的。
如果不是当年有人发现了他们,并且极变态地把他们在一起时的样子偷偷拍下来,直接传到了唐谦家门口……这件事的目的性很强,就是冲着唐谦去的,可就这么一个行为直接导致了两个人的人生轨迹产生偏差。
没办法,唐谦也不知道这个世界上到底有多少人讨厌他,他没办法一个一个去追查,而且追查到了那个人又有什么用呢?
结果已定,别无他法。
他紧促地向前走了两步,走到唐谦身边,颤抖着嗓音说:“哥,为什么我没有早点知道?”
后者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那时才十七岁。”
“可你也和我一样!”
“不一样的,”他佯装坚强的面貌正在一层层瓦解,“我是你哥。”
这一个身份注定要替你承担很多。
江期瞪着圆眼,用不可置信的表情望着他,他们的脚步都停了下来,像是一场无声的对峙。
唐谦看着他,平淡说:“走吧,要上长江大桥么?”
说完,他转过身,又走在了江期的前面。
他在原地站了一两秒,抬头看了看混黑的天,他忍住泪意,想,天怎么这么黑。唐谦的“梦”也有这么黑吗?
夜间的长江大桥开了昏黄的灯,桥面的光线映在乌黑的水面上,像一道闪电撞开无尽的黑夜。他的背影被勾勒得很大,可比起周遭的晦暗,唐谦又极渺小。
小的时候,唐谦有一次偷偷带江期来过长江大桥,那时他十一岁,还没有被接回家,江期也是趁着上完培训班和唐谦一起出来玩。
“哥哥,我们在学校的课外阅读里学到了一句诗,是关于长江大桥的!”
小孩拉着他的手,蹦蹦跳跳地走在他的跟前,脸上笑意暖融,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暖化了一般。
跟在他身后的人手心有些烫,笑着问这句诗是什么。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他一字一顿背道。
唐谦后来才学到这首诗。后来学到这句诗时,拉他手的江期已经与他分开了大半年。
那个日光漫射的下午,闭上眼似乎还在,但睁开眼就是长夏的黑夜。
走到桥中间时,唐谦背靠着栏杆点了支烟,江期也曲着胳膊,把手架在铁质栏杆上。
夜间的江风很舒服,吹在赤着的胳膊上带走他酒后多余的热量。江期的醉意就快消散了,可他那股难受劲还是未消失。
“哥。”
唐谦嗯了声。
“你那时,时不时不喜欢我。”
他仰头吐出烟圈,拇指抵着烟杆抖了抖烧完了的烟灰,“谁说的?”
“你那时从来没有说过喜欢我,甚至连谈恋爱都说成‘试一试’。”
他们最多的也只有拉手和接吻。
试一试么……
他当时确实是这样说的。
“那不代表我不喜欢你。”唐谦说,“试试也只是让你,有更多的回旋之地,给你最大的选择空间。如果你想反悔,随时都可以。”
“我那么喜欢你,才不用……”
他叹了口气:“不止,我更怕我某天要是出了事。只要不说谈恋爱还是别的,我对你的冲击力才会被降到最低。“
只要对你造成“不是特别喜欢你”的假象,他一个人走的时候才可以放心,毕竟“不喜欢”就会有产生恨意的空间,“恨”一时可比“爱”一辈子来得容易得多。
他还真是预料了这一切。
可他没有预料到江期不会恨,他们都低估了彼此当时的爱意。
现在知道又有什么用呢?
那份沉重的爱,放到当下,就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风一吹就被带到半空中,飞到其他地方,在另一方泥土里落地生根。
江期最终是没忍住,眼泪不受控制的被风吹了下来。
他看今晚的天,真黑。
“哥,为什么不早点说这些……”
早点,早点说哪里来的勇气?
唐谦的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湿棉花,他哽了哽,这口烟是他迄今抽过最干最苦的烟。
他从兜里拿出包纸,是日常备给唐嘉佑用的,他抽出一张递给江期。
“谢、谢谢……”他泣不成声地接过纸,胡乱的往脸上擦。
三十好几的人了,不该哭。
过了好半天,江期还是吸着鼻涕,唐谦稍微缓过来了些,他张了张干到起皮的唇,声音失去了稳重,只有哑:“你和意大利的那个,他很喜欢你么?”
江期顿了顿,低声答道:“他追的我。”
“你喜欢他么?”
他摇摇头,只说:“他对我好。”
“……”
男人在夜风中轻声呢喃。
“对你好就好。”
他的声音轻到被江风一吹,就都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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