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晚,林念和易儿与郑桓勉强挤在不大的床铺上入睡,幸亏孩子们个头都不大,也还未到窜个子的年纪,不然他俩加起来同一个大人差不多的身量,准得把外侧的林念给推挤出去。
这一路前行,不知为何越是接近故园村,就越显荒凉,令人满意的歇脚点也最是难寻。这儿的客栈没有充足的木桶,他们一行人想要好好洗去身上泥泞的打算也泡了汤,加之连日的疲惫终于翻涌,此刻也不管不顾,沾了枕头便迅速地梦会周公。
萧歌躺在绵软的地铺上翘着腿,虽然身体和内心都十分疲惫,但他硬是强撑着,不想让这一天这么快地就流逝过去。
需要他思考的东西有很多,但当下反复品味来品味去的,除却一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其实也就只有一点。
这一幕倒是颇为熟悉。
他们当时也是这么睡着,他还拉住了林念的小指慢慢摩挲,这是他踏出的第一步,又或许根本不能算作第一步……但他清楚地意识到有些东西正在他心里慢慢发酵,它逐渐变得人尽皆知,就快要瞒不住了。
吴遇和安岚一定都看出来了,他如此肯定道。
萧歌转头看着侧卧的林念,他背对着自己,自己觊觎的眼神都被无情挡了回来。
好像是有一点不一样的。萧歌这么想着,又很快在心里反驳了自己。
没什么不一样的,从头到尾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他们谁都没有变过。
但与此同时,萧歌的视线不住往林念安置在床头的弥望剑瞟去,这把剑从原本的苍茫剑变为了由百相果铸造而成的上品神剑,很完美的一把剑,但剑穗处倒是显得有些空荡了。
不知道他喜不喜欢在那处挂一些小东西?
想着想着他的视线又往旁边移动,看到剑身时又想,公子真的是故意将苍茫剑折断,由此寻了个借口从家里走出来的吗?
这话虽然不是从林念嘴里亲耳得知,可又下意识觉得这做事的手段的确是他的风格。
他现在居然毫不怀疑,若是为了达成什么非做不错的事,林念是绝对会下了这道狠手的!
萧歌被自己的推断吓了一跳,但他从不怀疑这么久相处后两人间留下的联系与默契。
自家的私事不愿随便与其他人说——这一点萧歌十分理解,绝不会强求,但如果有一天林念想说,萧歌一定会等他自己开口。
萧歌迷迷糊糊地想着,很快理智就输给了困意。
“轰——”
无论在何时何地,这样的巨响必定不会跟着什么好事。
屋子里的四人几乎是同时坐了起来,林念惊慌未定地问道:“出什么事了?”
萧歌揉了把眼睛侧头倾听,道:“又没声了。”
方才巨响过后,一切又都归于了最初的平静。
两人对视一眼,萧歌就道:“我先出去看看。”
他将外衣随意系上,拉开门就冲了出去,楼梯间还遇上了同样赶来的安岚和吴遇,两人皆是一脸疲惫,明显都被这声巨响打扰了梦境,挂着一副烦闷和瞌睡的表情。
“声音是从客栈外面发出来的。”安岚指了指木门的方向说道。
孩子的哭声从另一侧的房间内不断传出,掌柜有节奏地拍打着他,嘴里哼唱着一道平静的安眠曲。
吴遇和安岚互相使了个眼色,两人一人拉一头,同时将大门敞开!
这面前突然多出的、横在客栈前一动不动的,竟然是个男人!
萧歌上前摸了把他的脖颈,死者正是他们的老熟人——谛听。
身后吴遇低声抽了口气,转身爬上台阶道:“我去叫阿念。”
谁也没有想到白日里顺利逃脱的谛听会突然暴毙,他们从未有要斩草除根的打算,而谛听似乎也已放弃了将他们作为目标,他们私下里还说过这就算好聚好散了,没想到……
更诡异的是,谛听竟然死在了他们下榻的客栈前。
谛听身上并无明显伤痕,若说他是爬上了屋顶后又不慎掉落下来,那地上也没有磕破脑袋后留下的血迹。萧歌粗略扫视了一遍,和安岚一起将他翻了个身,而正如他们所猜测的那样,谛听的致命伤的确位于后背。
入目的有两道狭长恐怖的伤口,一道是谛听惧怕他们的靠近,在逃跑前不慎自己撞在树杈上留下的伤痕。这道伤口边缘十分毛糙,细看好像还能寻到少有的毛刺卡在其中,似乎在林念等人为他处理过伤势后又不知撞上了何处,将原本已经涂抹上去的药膏又蹭掉了不少。
而另一道就是明显的刀伤了,这一刀从他右肩砍下,直接蔓延到左侧腰部的位置,同方才的那道伤口合起来在他背上形成了一个大叉。
前者伤口轻浅,不足以致命,但是疼痛瘙痒必定很是折磨人。
而后者下手又重又深,不但出血量惊人,也足以致死,根本来不及疼痛就断了意识。
谛听这是终于遭人报复,一命呜呼了?
身后的林念姗姗来迟,只瞅一眼便惊道:“谛听死了?被人杀了?”
“是我杀的。”
一道男声裹着夜风从远处飘来,众人立马屏息凝神,同时一股凉意自胸中升腾。
这声音委实别来已久啊。
浦弦重新穿回了他那一身墨绿色的长衫,伴随着头顶一阵瓦片的零散响动,自屋檐上飘飘落下,浦弦小腿肌肉绷直有力,落地却如燕雀尾羽般轻巧。他先是足尖点地,而后将全身气力汇聚到那一处,悠然一转身面向了错愕的几人。
“别来无恙啊?”
众人身上并未带着佩剑,因此只能赤手空拳拉开架势,无声同浦弦对峙着。
屋里的孩子哭声小了下去,而一直隐约萦绕着的哼唱声也渐渐弱了下去,现在,空气中只留下了众人厚重的呼吸声。
“不喜欢我的礼物?”浦弦声线里不带一丝感情,“我是来向你们投诚的。”
林念看了眼尸体,冷声喝道:“谁投诚会带着具尸体来啊?”
“你们只能看到尸体,就不能透过尸体看到些别的东西吗?”浦弦说着就一撩衣袍,干脆蹲在尸体面前指着他说道,“这是谛听,是江湖上有名的骗子。”
“你招揽的人?他这十几年间的消失,就是因为跟了你?”
“那是他自己要藏起来的。”浦弦不以为意道,“我和他认识都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他就是脑子不清楚,偏生要从我手上逃跑。这任务完成不了可不能怪我,我对底下所有人都是一视同仁的,从不会有偏袒和袒护。”
“哦。”林念冷面回道,“他从江湖上隐身,就是为了躲你?”
“怎么能说是在躲我呢?我有什么好躲的?”浦弦双手背后道,“他是在躲……死亡啊。”
林念扭了扭手腕,依旧抵触着说道:“所以,现在你是厌倦了这十几年的追逐战,在他又一次没能完成你的指令后,终于忍不住对他动刀子了?”
浦弦冷笑着摇了摇头,似乎对林念的发言感到有些好笑。“我发现你们总是把我想得很坏,总觉得我是那种……一言不合就会杀了对方的人,甚至还要将我和宰肉的屠夫比作一类!”浦弦摇了摇手指说道,“这是不对的,我杀人都是有目的的。”
林念歪斜了一下脑袋道:“愿闻其详。”
“一个人跟了你做了这么多年事,只要他想,就能逐渐探究到所有的秘密,所以世人常说比起仇敌没准要更防着自己身边的人,没准哪一天他就会在背后捅刀,戳得你家破人亡。”浦弦娓娓而谈道,“他的确是在十几年前从我身边逃出去的,我放任了那么长时间,直到前不久才想起还有这么一号人在。他知道我身上太多的秘密,那么对于我而言,他可是个威胁啊。”
“哪怕谛听从未泄漏过你的过去,你也还是要为了封口杀死他?”
“答对了!”浦弦打了个响指,口中双唇触碰又发出“巴”地一声说道,“知道太多秘密是要死的!”
萧歌鼻翼出气,忍不住冲他翻了个白眼:“所以这次任务也不过是个借口,你知道他必定完不成,所以得找个理由好让自己下手的时候毫无愧疚、心安理得。”
“这不是你最终的目的吧。”林念迈出一步道,“你把尸体送到我们面前到底是要干什么?”
“我是来投诚的啊。”
“错了。”林念直言道,“你是来寻求交换的。”
“交换?我没什么可换给你们的,你可以理解为……我是来寻求帮助的。”
“呵,我们没什么可帮你的。”
“嘘……”浦弦做了个手势道,“万事不要这么急着下定论。”
“那你的定论下了吗?”林念冲上去扯着他领口喝道,“我以为我们都很清楚,我们在对方身上都能找到仇恨!”
“你这一次总该相信我的真心,看在我为你们解决了谛听这个苍蝇的份上。”浦弦展开双臂道,“你们可以随意搜身,我什么武器都没有带。”
一直沉默的吴遇走入月光之中道:“我们是要去杀池子磬的。”
“我知道。”浦弦悠悠答道,“实不相瞒,我的目的也是这个。”
萧歌哼笑道:“怎么了?你这忠心耿耿的仆人也有一天要抄家弑主了?”
浦弦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难看,不知是触到了某条逆鳞还是戳到了哪件伤心事。总之他抬手捏了捏眉心,脸上才稍稍缓和道:“我们……我们因为一些事情闹翻了,所以现在相看两厌。”
“哇哦,这话从你说出来真是稀奇。”安岚略带嘲讽地吹了个口哨道,“吹牛要建立在现实基础上,你这算什么?谎言张嘴就来?还是说你和谛听打了这么多年交道,算是……师出名门?!将他谎骗别人的经验都给学来了?”
“知道你们不会信任我,所以我也有所准备。”浦弦弯腰从脚边拾了块瓦片,那瓦片边缘粗糙钝敝,可浦弦却愣是用它在手臂上划出了一道血痕,血珠很快从伤口处流出,不一会儿就爬了满手,想来他是在下手的时候额外汇聚了真气。
对面的四人逐渐卸下了防守的姿势。
“这样你们就能看到我的真心了吧?”
“靠伤害自己就想让我们相信你?这算哪门子真心?”林念怒道,“你划伤自己的手臂算什么?怎么不把手给卸了?”
浦弦捞起花圃里的砖头,抬手就朝自己的左臂砸了下去。
“这样可以了吗?”浦弦的断手仿佛一只提线木偶般晃荡在空中,随着他身体的移动,毫无生气地垂着,不管浦弦是否是个忍痛大王,但是这断手的模样却该是很难演出来的吧?
“相信我吧,我能带给你们想要的东西。”浦弦扶着他的断手,因为刚刚狠心的那一下,嘴唇也变得有些苍白,整个人顿时看上去像是老了十岁。他颤颤巍巍走近了两步,竟头一次语气诚恳地说道:“帮我杀了池子磬,你们想要什么我都能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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