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远脸上的苍白一褪而去,居然立刻换了副面孔:“在这住下吧?我叫人给你收拾间屋子。”
安岚又做了个打住的手势:“有些事要准备,在此之前你最好一句都不要过问。”
干远似是不放心道:“我祖上一事你也不可到处乱说。”
有何值得可说的啊?安岚如此腹诽道,可对上干远的视线只能变为一句:“这是除祟师的职责所在。”
安岚大摇大摆出了干远家门,按他方才所问,朝右行至五个路口再左转,便差不多就能看见破旅馆的位置所在。他像模像样地走了一阵,突然借着夜色的昏暗翻身滚到路边的草堆之中,几乎是贴着墙边走起了回头路。
翻身上树时就重新回到了干远家宅的领地,不久前恭恭敬敬帮他开门的两位下人还没有离开,凑在一起嘀嘀咕咕些什么。他们凑在一起的动作表明他们十分警惕,可毫不克制的大声又让人觉得他们无所顾忌。安岚蹲在墙上旁听了一阵,言语来回间无非就是嘲笑他这个除祟师居然落魄到只能下榻破旅馆,唯有一身勉强还行的黑衣维持着仅有的体面和尊严。除此之外又顺带着夸了番他家主子菩萨心肠,莫非是想学着普度众生才会将此人捡回来赐予恩赐。
无聊的对话没有任何的涵养,安岚听了一会儿便动起了脚步,初次来访时并没有过多在意,可干远他家确实有着一块宝地。
这儿看着豪华,守卫戒备却完全称不上森严,安岚绕开好几个打盹的下人,直接追随着那不对劲的直觉而去。直觉的终点渐渐化作无形的引导,流入鼻腔的是一股微甜的黏腻。安岚不由自主地被这股香味吸引着,直到站在了一间屋子面前。
周围没有人把守,那股香味便是从唯一敞开的窗户里飘出来的。
于是安岚毫不客气地翻身进了屋。
周围昏暗无光,安岚轻巧落地没有带起一丝声响。进入屋中之后,香味便如同一张大网自四面八方袭来,宛若吞噬人神智的毒药般争前恐后地钻入他的鼻腔。安岚短暂清醒了一阵,手指往一旁象征性敲了敲,瓷缸的清脆声悄悄响起,仿佛带着里头的液体缓缓荡漾,安岚一下便顿悟到这是个酒窖。
和他们常喝的浊酒不同,干远这家伙喜欢的,居然是女儿家也愿意尝试的桂花酿。
这酒窖并非只有一层,在转角处,昏暗中也闪出了一些烛光。安岚往烛光那儿走去,很快就找到了地下二层的入口。他顺着阶梯往下走,面前的景象几乎同一层无异,也是一个个瓷缸挤作一团,除了最中间的道道,几乎没有其他下脚的地方。
只是,有一个瓷缸显得异常不同。
安岚将放置在木板上的烛火举起来,当他接近那明显与别的不是出自一家之手的瓷缸时,烛火突然摇摇曳曳忽闪了几下,彻底被“吹”灭了。
烟还未散尽,安岚想了想,举着蜡烛退后了几步。
于是那亮光便重新“点”了起来。
那点怪异的不适感果然出自于这里。
安岚将瓷缸上的挡板撤走放置一边,里头的桂花酿香顷刻间便充斥了整个酒窖。酒香醉人更醉魂,这或许还是他第一次碰到藏在酒窖里的浊灵。带着那么一丝新奇感,安岚探头往瓷缸深处望去,酒液清澈挡不住任何的杂物,而后他就在最底处看到了一块肉色的固体。
这是一条舌头,还是一个人的舌头。
安岚心中一惊,立刻四处寻着能将其打捞上来的工具。他寻到一个生了锈的铁钩,试了好几次才插中舌头将它勾了上来。舌头打捞上来时充斥着浓郁的酒香,湿漉漉的酒液包裹一度让它看上去十分诱人。舌头并没有任何被泡发过后的样子,或许它离被割下并没有过去多久,又或者完全不如看上去那般,实则是被藏在这里过了十几二十年……总而言之安岚一时只能用“新鲜”一词来形容它,因为它看上去实在是同还长在人嘴里的舌头一模一样。
好像它还“活着”。
酒液渐渐滴落在木板上,安岚就这么举着瞅着,眼见那鲜亮的色泽慢慢灰暗下去。消失的是鲜活,再现的却是浊气,突然之间“啵”的一声,一只完整的浊灵从舌头里弹射了出来。
这只浊灵身长矮小,却令人不适地顶着一个奇怪的大脑门。他的脑袋与肩膀几乎完全不成比例,额头诡异的凸起让他有着癞蛤蟆般令人作呕的长相。酒液化作黏液不断从它额头中迸出,模样看上去虚弱无比的浊灵却在场释放着让人难以站稳的浊气。
此种浊灵确实难对付,却完全不是安岚该担心的事。
浊灵从舌头里完全脱出飘至空中,安岚便将那钩子一扔改握上剑柄。一股酒气扑面而来,直吹地他披发蒙眼,那原是浊灵的口气,正张着大嘴呼气恐吓着人类。安岚猛地向前一个弓身,然攻势未出,竟被浊灵先行抓到了出手的瞬间,它张牙舞爪地袭来,腾空自半空之中附压下来瞄准了安岚的脖子,安岚干脆暂且推剑回鞘,双手后仰撑地,借着腰腹之力空翻过去,连着几下拉开距离。
被他扔至一旁的舌头失去了浊灵的依附,眨眼间便向灰败的深色转变而去,浊灵仿佛是它的保鲜剂,一旦离开它的支撑很快又散发出桂花酿也盖不住的腐臭味。安岚嘴里发出两声鸟叫,原是想吸引浊灵将它往舌头在的方向带去,可比起过去的藏身之处,到底还是眼前的真人更加诱人。
见智捕不太见效,安岚不仅不慢地抽出探梅剑,他右手单持剑柄,手臂与肩膀持平,剑尖直冲浊灵的方向。而那浊灵也无见无畏,居然认为那小小的铁剑奈何不了自己,双手成爪状重新扑上前去,最终像肉串一样被钉在了剑身之上。
从前长辈们说,宁微顾是江山哺育长大的孩子,只有她才值得继承天赋探梅剑,如今同辈们又羡慕他传承神兵利器,不费吹灰之力就能轻松铲除各式浊灵……在遇到林念过后,他才第一次知道要将真气渡在剑身上才能彻底贯穿浊灵,于是他沉溺于其中的梦幻和过程,等回过神来之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很久没有亲手将这些祟物送去轮回了。
剑身上的毒物如同蟒蛇的尖牙、蝎尾的毒刺,“开肠破肚”的一瞬间便能流通在躯体之内。透过浊灵透明的躯体,暗紫色的液体缓缓扩散而开,浊灵宛若被钉在耻辱柱上,半张开的大嘴中偶有淡薄的酒气发散而出,却再也没有半分挣扎的动作,好像它真的因为这一击彻底“死”在了利剑之上。
这剑不仅能铲除浊灵,对待活人也同样有着致命的伤害,因此在安岚真正能够继承探梅剑之前,已经在宁微顾的魔鬼特训下锻炼过许久——关于选择的答案。
探梅剑或许没有天敌,但它的使用者或许会将其变为所有物的天敌。
当暗流全部填充进浊灵,那有着大脑门的浊灵彻底如粉尘一般散去。被浊气影响而忽明忽暗的烛火终于能稳定地燃烧着,而安岚也重新将探梅剑插了回去。
将一切复原成原来的样子,安岚从自己的衣服上撕下一条,准备将发黑发臭的断舌找个地方埋葬起来。被浊灵附身过的东西如若不及时以废土掩盖,多少都有着再次被附体的可能,早在很久以前他就吃过相似的苦,从那以后他就学会了清场收尾,绝不重蹈覆辙。他将断舌握在手中打量,如今的时间流速对这断舌来说显然是滞后的,它加速的溃败或许还来不及赶上下一次被附体的时间,过不了多久就会成为泥土中的养料。
等等……舌头?
这是谁的舌头?这一定就是那浊灵的舌头吗?
浊灵有没有舌头安岚并未注意,但倒是有一点一直让他十分在意,那便是今早出现过的黑发姑娘。
短短一面之缘居然让他惦记许久,但安岚知道并非是姑娘的相貌有多么惊人,而是此刻他居然下意识就觉得这断舌或许就是从姑娘身上砍下的。
这是毫无根据的猜测,可安岚认为这也是脑子给自己的提示。于是他带上断舌从酒窖里走了出去,重新攀登上墙,寻找着藏有人气的屋子。
看干远早前的态度,那姑娘想必并不是普通的丫鬟,多少在干远心里也是个重要的存在。排除了这里最为明亮的屋子,安岚很快就在另一处偏僻的角落发现了线索。纸窗包不住满屋的通透,当安岚委身在窗檐下挪动时,抬头便能看见一披发女子在缓缓抚摸着自己的长发。
动作轻柔、自上而下,安岚一直盯着她重复动作,不知不觉小腿都感到些许发麻。女子像是在专心致志地梳妆,但是否未着片缕纸窗糊着难以看清太多,浸湿手指戳穿一个洞可不符合他家教育的仪态,因此比起偷鸡摸狗,反倒还不如堂堂正正地从正门而入,即便对方哭叫着打闹,也总比偷窥抓个正着要强上太多。
这么想着安岚就打算上前敲门,可当他整理好仪态正准备叩上横木时,那两扇大门居然同时从里头被拉开了。
猝不及防的意外,这下变成安岚同姑娘大眼瞪着小眼了。
姑娘确实是今日遇见的黑发姑娘,可如今的场面却变得愈加古怪起来。
“姑娘,我……”
姑娘眼神一凛,安岚还当她要就此发脾气,却没想到姑娘一把拉上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就把他拽进了屋子里。
安岚被门槛绊了个踉跄,看着被姑娘重新合上的木门有些不明所以。“姑娘,这不好吧。”他道,“不过如此冒犯也是我的不对,此次前来是有事想同姑娘商议。”
黑发姑娘将视线从木门上收了回来,她表情严肃地重新扯上安岚,几乎是压着他将他藏在了梳妆镜底下的小空间里。
狭小的空间本身也不过是放个小柜子的大小,一个高大的成年男子躲在其中还有些透不过气。姑娘原本就是坐在这前头的椅子上梳着及腰长发,却没想到锋芒一转,自己也融到了场景之中。
“这是做什么呀?”安岚忍不住问道,“这是做什么?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
黑发姑娘将食指抵在嘴唇上,这是要安岚闭嘴的意思。
安岚不知如何作答,只能先遂了她的意思。只见姑娘双手交叠至于腹前,万分恭敬端正地站着,她面对木门的表情甚至可以称得上肃穆,仿佛是在向着木头朝圣。
而很快她的所作所为就有了最好的解答,安岚尚还在迷茫之中,就看见姑娘突然伸手握在了横木上,察觉到她要开门的安岚急忙往镜子底下缩回了脑袋,然而还没待他调整到最舒适的位置,就听见一个浑浊的男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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