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此日

这几日,府上人人行色匆匆,连久待佛堂的大夫人也从佛堂出来指挥大局,整个王府中被一种紧张和期待的氛围笼罩。

只有他们的西苑依旧如常,每天都冷冷清清,除了送饭的小丫鬟每日战战兢兢地准时出现在院前,以及那哑巴老奴每日送来汤药,然后粥被凌羽接下,汤药被倒掉,再没第三人踏足此处。这种日子除了无聊些倒还自在。

在整个王府的人都在王爷将回的紧张中时,另一件小事使一个人陷入另一种害怕。

小姐的鱼池里丢了两条鱼。

若是平常的鱼倒还好,偏这两条鱼最通人性,只要有人立在池边,它两个就会过来,围在面前游动摆尾,看着好不有趣。

若是它们不见了,小姐一定会第一时间发现。

负责养鱼的那下人在池边找了又找,拿着网兜捞了又捞,就差将池水抽干了,却连它们的一片鱼鳞都没看到,他心急如焚,偏又不能告诉别人。

因为不止是他的一时疏忽造成了此事,他还有别的错处。

这些时日,王爷和小姐都不在家,大夫人又整日在佛堂中念经抄书,不理府中事务,他便心中松懈。鱼丢了的那晚,他在后院里跟一群南苑里的下人打牌喝酒,输急了不肯下桌,不留神就玩到后半夜,第二天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忘了早上去喂鱼。

等他急匆匆穿好衣服去到花园里的鱼池边,只有一条鱼见人来了游到池边。他记着昨晚输钱,心里想着今晚一定要去赢回来,心不在焉的,当时没注意到少了一条。

等他第二天去喂鱼时,竟一条都没围过来,他这才发现那两条鱼不见了!又记起昨日似乎只有一条,登时慌了。

过去因为他管着鱼,平日里鱼食的开支都划在他的月钱里,小姐又受王爷的宠爱,自然给她院里的一切开支都格外大方些,所以连带着他的月钱比别的下人多不少,遭了不少嫉妒。

若是这事被别人知道,他必然会丢了这份肥差,再加上深夜聚众赌钱喝酒,两重罪状加起来,恐怕会被逐出王府,要是小姐不肯放过他,更严重的恐怕会被打死。

小厮不敢声张,从早上开始就一直悄悄地找,他倒是没期望能找到活的。丢了一天了,鱼必然活不了了。但若是找到了鱼的尸骨,他要承担的责任便可去了一半,便不用被赶出府去了,或着至少能活着出去。

凌羽将西苑中的厨房打扫了,将铁锅清洗干净又烧了一锅水,准备煮鱼汤。

“师姐,这鱼哪来的啊?”他问。

林夏青将鱼在石头上摔打两下,拍晕死过去,然后用一把随身带着的小刀快速剃了鱼鳞,将肚子刨开,取了内脏,扔给凌羽,让他去洗洗。

“别管,吃你的就是。”

凌羽去打了盆清水进来,将鱼腹清洗干净,问:“你从鱼池里偷的?”

那日他们去大夫人的花厅请安时,路过一处花园,其中有一片鱼池,那鱼池边亭台廊桥修得不俗,当时他就记住了。这鱼怕是从那儿来的,凌羽想。

林夏青坐在矮凳上,往灶膛里添柴火,头也不抬地说:“什么叫偷?这鱼身上又没刻名字,谁捉到了自然就是谁的。”

“再说了,”林夏青丢了一截木头进去,扬起一些灰,她拍了拍手,站起来指挥凌羽将鱼用盐腌上,“姑奶奶吃他条鱼是他的福分。”

他们西苑小厨房里什么调料都没有,这盐也是林夏青从大厨房里顺来的,是上好的细盐。

凌羽按照林夏青的指示将鱼里里外外抹上细盐,说:“能把鱼肚的一半给我吗师姐?”

说得小心翼翼的,林夏青听见这语气眯了下眼睛,斜眼倪着他。

怪不得这么任劳任怨,还主动说自己来做,承包了打扫烧水和煮鱼的活,原来是另有所图。

她斩钉截铁道:“不行!”

凌羽又露出那副神情,可怜巴巴道:“……那一小半,一小半可以吗师姐?”

林夏青嘁了一声,凌羽每次这么乖巧地喊她师姐时,都是有事求她,林夏青并非舍不得一条鱼,而是不想看到他又像在云家那次那样,动了恻隐之心。

“你要是自己吃我就给,要是给那瘫子休想。”

“师姐——”凌羽阻止不了师姐管凤厌笙叫瘫子,但他还是每次都阻止,“人家有名字。”

“那又怎么样,”林夏青提高了声音,“那跟你有什么关系!”

“师傅说的,医者仁心。”

“别拿师傅来压我!”林夏青的怒火彻底被激了出来,“还敢我提师傅,师傅不在这里,我是你师姐,我就是最大的,我说不准就是不准,就算是师傅来了也不准!”

“他已经是将死之人了……”凌羽说这话时心中涌起一阵酸涩,看着一个生命的消亡,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可林夏青此时不想理解这一点,“将死之人就去死啊!活着给别人添麻烦,有什么必要活着!”

“师姐……”

“别师姐了,”林夏青瞥了一眼死不瞑目的鱼,对凌羽说,“我就是喂狗,也不给屋里那个死人吃!”

说完,林夏青将盘子和鱼从窗户里扔了出去,盘子在院里的地上碎成几半,鱼滚了一地的泥土。

林夏青气势汹汹地瞪了一眼凌羽,凌羽心想完了,师姐这下是真生气了,不同于在云家村的那次,师姐这次没个十天半月好不了了。

“师姐,”凌羽想挽回,“我……”

可他没说出对不起,他并非不肯对师姐道歉,这种事他做得多了。

但此刻,‘去死’两个字的余音还在他耳边,阻止他说出对不起这三个字。

林夏青却再也忍不了,一甩袖子将他一撞,直接离开厨房。等凌羽追出来时,她早没影了。

在山上的时候就是这样,凌羽在心里默默叹气,师姐一旦生气离开,山里的虫鸟野兽和千年树少不了要遭罪。山中除了他们无人,师姐只能拿它们发泄,如今进了城中,师姐应该不会去找临南城中的人麻烦吧。

凌羽担心着,将鱼捡了回来,重新打水洗干净,锅里的水也开了,他将鱼扔进锅里盖上盖子,坐在灶前的膛火前想着心事。

鱼汤的味道渐渐从锅盖的缝隙中飘来,凌羽闻着,心里想,干嘛喂狗啊,这么香的鱼,狗能吃得明白吗?

将小丫头每日从大厨房里端来的白粥放在锅边,剔出鱼腹的鱼肉,拌进粥里,这晚寡淡的白粥顿时变成一碗香气扑鼻的鱼肉粥。

这才对嘛,凌羽想,天天吃白粥就是好人都吃坏了,一点油水都没有。

端到凤厌笙床边放下碗,像前两日喂他吃饭那样,凌羽如今已能熟练地将他扶起来,凤厌笙看了眼粥,又看了眼出去一会儿就端来一碗鱼粥的人。

西苑不大,从小厨房到这儿也没有几步的距离,那些对话他隐隐听到几个字词,什么去死,什么麻烦,什么喂狗,都是前两日新搬来的丫鬟说的。

那丫鬟只进过一次这间屋子,正是昨日,搬来第二天,见他的新夫人在给他喂粥,脸色刷的一变,将人从床上拽起来,差点打翻那碗粥。

丫鬟将他的新夫人拽出房间,在隔了一个前厅的另一间厢房里说了许久的话,听不清楚具体的内容,只听见了来来往往两种声音。

那时,凤厌笙因为失去支撑,身子不可抑制地往一侧倒去,而那一侧正是床边,他的上半个身子几乎栽在床边的脚踏上,以一种倒栽的姿势,极为扭曲地,头抵在脚踏上。

他的新夫人过了许久才小心翼翼回到房间,见他的样子,急忙跑过来。以凤厌笙的视角,只能看见一双绣花鞋和月色白衣的下摆,像一阵风似的,一双手臂将他从地上抬起来。

他因为长时间维持那种姿势而整张脸红紫,眼里都是红色血丝。他的新夫人见到他这样,满脸愧疚,连连道歉,说自己应该来早一点来的。

那时,凤厌笙想,是啊,你是该早一点来,在六年前。那时他是风光无限的世子爷,有着尊贵的身份和强健的身躯,他会骑在马上,让他的夫人坐在自己面前。

在最好的春日里,带她去临南城的河边那处开满花的草地上,纵马驰聘,然后在夕阳的余晖中,骑马踏花归。

在夏季的星夜里,带她去荷叶连连的池中,乘船赏月,尽兴而归。

在秋日的丰收里,带她去山中赏落叶,品刚收获的果实。

在冬日的雪前,拥着她,旁边放着炭火,他们靠在一块儿说话,听着偶尔传来木炭的毕剥声,不时惹来她在他怀中的阵阵轻笑。

“张嘴啊。”凌羽见他不动,说道。

凤厌笙苦涩地扯了下嘴角,认命地张开嘴,不同于往日的味道让他吞咽的动作一顿。

凌羽发现了他的停顿,欣喜地问:“好吃吗?”

凤厌笙想点头,却没有做出任何动作,将一团苦涩合着一口鱼肉粥咽下,在心中无声的回应,“好吃。”

不是春日,是深秋,不是六年前,是此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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