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入瓮

平澜湾大营西角,那里山石结实,是大营的水牢所在。

今夜抓到的细作都被铁链栓在水牢的木桩之上,半夜后的水牢又冷又湿,激得他们不住颤抖。奈何嘴上还有麻绳勒着,就算想求饶,也喊不出一个字来,只能这样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地吊着一口气。

崔泠在水牢外站了许久。

杨猛想不明白,便小声问道:“县主不是要审问么?”

“再等等,现下还嘴硬着呢。”崔泠拢了拢身上的暖袍,听见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她知道是父亲来了。

崔伯烨对她的去而复返满是疑问,刚欲说话,却见崔泠对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他实在是担心闺女,便给杨猛递了个眼色,示意杨猛先去准备暖壶与热汤。折腾了这么一夜,眼看再过半个时辰便要天亮了,想必闺女也想吃点热的。

待杨猛离开后,崔泠挥手示意护卫身侧的两名卫士退出了水牢。

静默片刻,崔泠打开了水牢的牢门,简单解释:“那细作还有东西藏着,若是不问清楚,我是决计睡不着的。”说完,她便引着父亲一起走了进去,沿着墙边的石阶一路走至水边。

“你。”崔泠顺手拿起了墙上挂着的烙铁,抵住了不远处的细作小兵,“看着我。”

小兵的精神已经濒临崩溃,他艰难地望着眼前的崔泠,脑海里第一刻浮现的是崔泠所言的“串骨”酷刑,更觉寒意噬心。此时疯狂地摇动脑袋求饶,只求崔泠真正给他一个痛快。

“韩绍公是你的主子?”

小兵记得这个问题他答过了,于是重重点头。

“只有……韩绍公?”崔泠下一句问出,连崔伯烨也惊呆了。

小兵怔愣了一下,脑袋摇了一半,复又狠狠点起头来。他现下又累又冷,身体的反应往往比他的脑子要快一些,所以他的第一个反应只怕才是真话。

大雍五州,崔伯烨镇楚州,韩绍公镇韩州,魏陵公镇魏州,崔叔泗镇齐州,京畿由燕王萧灼镇守。假若这次背刺的元凶不只一人,那剩下的那四州都有嫌疑。细细往获利者身上推演,只怕天子也有嫌疑。

想到梦中天子那道满门抄斩的诏令,崔泠没来由地后颈火辣辣地痛了起来。

如此迫不及待的斩草除根……

韩绍公与父王不睦,人人皆知,所以父亲一旦战败,韩绍公便是最大的嫌疑人。就算不是韩绍公所为,其他州府的王公也有嫌疑。可他们都忽视了一点,最大的获益者其实是当今天子。他可以隐身事外,挑动四州王公内斗,坐收渔翁之利。

“还有谁?!”崔伯烨怒喝。

崔泠拦住了父亲,认真道:“父王莫急,反正就那几个人,一个一个问下去便是。”只是,她需要这里更亮一些,好看清楚那小兵的神色变化,一丝一毫都不能放过。她放下了手中的烙铁,折返牢外,将桌上的油灯拿了过来,凑近了小兵的脸。

昏黄的灯影投落在他的脸上,那少年已是面色苍白,瑟瑟发抖。

虽然就几个人,可问的顺序也是要讲究的。

崔泠仔细想了想,开口道:“燕王萧灼?”这人反倒是嫌疑最小的,毕竟是女儿身,在大雍皇族还有其他男丁的前提下,她谋这些是最费劲的。

小兵果断摇头。

崔泠再道:“崔叔泗?”

小兵也摇了摇头。

“魏陵公。”

小兵机械地摇头,以为已经问完了,哪知崔泠紧接着又问:“当今天子。”

小兵先是摇头,复又点头,然后再次猛烈摇头。

有些招供不必亲口指认,便已是明明白白。

崔伯烨眸光阴沉,半晌不言。

崔泠正色道:“这几人不能死,父王,速请李医官用心照料。”

崔伯烨怔了一下,很快便觉察了女儿的话中深意。他并非没有想过,只是膝下无子,争得天下后,皇嗣便是个难题——弦清自小体弱,不利生育,就算招赘,只怕是一命换一个孙儿;他其实并非没有动过纳妾的意思,只是金氏的后家是楚州最大的商贾之家,若是食言于妻,得罪了金家,他便等于是自断了一臂;如若等到大权在握时,再纳妃生子,只怕等不到儿子成年,他已驾鹤西去,白白便宜了崔叔泗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子弟。

崔泠看见父亲显露的迟疑的神色,熟悉的失落感又泛上心头。这个残酷的事实,在很多年前崔泠便已经了悟。天下真正父慈女孝者并不多,真正举案齐眉的夫妻,大多也是貌合神离,只是崔伯烨愿意七分真、三分假的扮演慈父,她也愿意演出十分的孝女。

最好,还是个心思敏、能帮上父亲的孝女。

“父王,人不能被人掐着脖子活。”崔泠提醒崔伯烨,“楚州始终是天子的心病。”她只能点到这里,再多一句便是僭越,会让崔伯烨警觉这个女儿的危险气息。

崔伯烨肃声道:“此事容我好好想想。”

“弦清也该回家了,不然阿娘会担心的。”崔泠对着崔伯烨一拜,在她走出牢门时,身后响起了崔伯烨的声音。

“你的身子……能养好么?”崔伯烨关切问道。

崔泠知道父亲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回首恭敬答道:“父王若要儿好,儿便能好,担起该担的责任。”

招赘郎君,延绵子嗣。这是父亲想要的,也是崔泠现下能给父亲的最实在的定心丸。至于他日大权在握,给与不给,就不是父亲能左右的了。

“杨猛去准备热汤了,喝过再走吧,”崔伯烨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温柔。

崔泠自然是必须接受的,所以欣然笑道:“好。”转过身去,笑容隐没在了水牢的阴翳深处,她知道父亲是打定主意了,等于她的女帝之道刚刚开始。

同是皇室血脉,若不想坐以待毙,便只能往上爬,坐到大隆宫的至高处。唯有如此,方能真正掌控自己的生与死。

大雍,熙平三年,秋。

大夏水师强袭北境。靖海王崔伯烨亲率三艘战舰诱敌入平澜湾,大胜。斩获万人敌首,毁夏军水师二十七只战舰。夏军残部败走沧海,北境兵危,解。

——《大雍书·烈祖传》

战报递至京畿时,是大胜后的第三日。

京畿的秋雨好不容易停歇,薄纱似的乌云笼在月亮附近,渲得满城凄迷。月光悠悠,落入燕王府的中庭,斜着亭檐照亮了一半白玉棋盘。

盘中黑白二子厮杀得难分难解,稍有不慎,便是满盘皆输。

萧灼一袭白裘裹在身上,捏着黑子清脆地落在了天元之上,眯眼看向对面的对弈人:“阿娘,可要当心啦。”

崔昭昭向来不喜穿雍容华贵的服饰,在府中多半是劲装打扮,偶尔还会着甲带弓,打马京畿郊外打上半日的猎。

虽然她已过四十,可容光依旧,尤其是那双凤眸,绝艳之中透着一抹英气。

崔昭昭捏着白子,却不急着落子,悠然问道:“你可想好了,把这枚黑子放在这般重要的位置。”

萧灼自然想好了。她虽然也有皇室血脉,却终究是外姓之人,若想掌控乾坤,做一番想做的事业,要么扶立个傀儡,要么找个同心同德的。傀儡一道,上辈子她已经尝试过了,崔叔泗那几个儿子虽然不成器,可也不是那么容易拿捏的。也正是因为如此,她才会一不小心栽在了最不起眼的崔三公子手上。

所以,想来想去,也只有靖海王家那个小丫头可选了。

上一世她不是没有动过心思,只可惜,没能保下那小丫头的性命,萧破飞马赶去刀下留人,还是迟了一步。

至于为何看中她,那可是幼时的一段小插曲。

萧灼偶尔忆起,还是会抿唇轻笑。那么一个病弱小丫头,教训起人来竟是头头是道,把先帝身边的总管大太监也怼得哑口无言。

有趣,有趣得紧。

“阿娘,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萧灼端起茶盏,泯了一口。

崔昭昭笑笑:“也是,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说完,她的白子落在了棋盘的一角,“叫吃,这一局,夭夭输了。”

萧灼眨眨眼,笑意微浓:“哎呀,让阿娘赢一次可真不容易!”

“说什么呢!”崔昭昭敛了笑意,确实,她鲜少能下赢萧灼,万万没想到今夜这一局下得这般激烈的胜局,居然是闺女让她的!

萧灼放下茶盏,杵着腮指指棋盘,一本正经地解释:“喏,这一步,我若下那边,阿娘早就输了。”

“你信不信……”崔昭昭磨了磨后槽牙。

萧灼慌忙跑至母亲身后,给她捏起了肩膀:“阿娘不恼,儿说的其实不是这盘棋。”

崔昭昭已经按住随身的佩剑,神情肃穆:“那是什么?”

“楚州。”萧灼从天元上拿起那枚黑子,“那小哥可是我千挑万选的伶人,如今完成了任务,阿娘,你说我该赏他的家人多少银两呢?”

崔昭昭恍然:“你说的是……”

“嗯,那个突然被抓住的细作。”萧灼神情自若,笑得骄傲。伶人用命演了一出细作卖主,换楚州那对父女起念自危,这才是她真正想要的结果。

“你就不怕计划失败,反倒引火烧身么?”崔昭昭有些后怕。

萧灼胸有成竹:“他说的都是真话,我又没参与背刺靖海王叔,就算被发现是我把人推过去的,他们也当谢谢我提点了他们。”

“那你抓住的那个细作呢?”

“好好养着,到了该现身之时,再让他现身。”

萧灼歪头望向庭外的天幕,意味深长:“还有七日便是中秋了。”

京畿这场浑水啊,也当请诸位来好好吃顿团圆宴了。

萧灼,小字夭夭。名字取自《诗经》“桃之夭夭,灼灼其华”

PS:天元是围棋棋盘最中心的交点,象征众星烘托的北极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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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五、入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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