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入京赴宴的诏令抵达四州后,四州王公各有所思。自古宴无好宴,是以各州王公无人敢举家赴宴。
楚州的那一道诏令此时就摆在崔泠的书桌之上。
靖海王崔伯烨是楚州的命脉所在,必须坐镇平澜大营,谨防夏军再犯,自然是不能赴宴的。可天子那边总要给个交代,县主崔泠是崔伯烨的独女,也算得上楚州的命脉,由她代父赴约天经地义,朝廷那边也挑不出什么错来。
“父王要谋天下,京畿那边必须有双眼睛。”
这是崔泠给父亲的另一个理由,从私心来说,她必须查一查,梦中那个最后关头大喊“刀下留人”之人到底是谁家的人。
靖海王与京畿素无交集,那人能在天子那里请到特赦的旨意,想必是位举足轻重的人物,若能结交,于大业而言似乎利大于弊。
崔伯烨虽说不放心,可也没有理由否决崔泠。至少,崔泠在京,也能给天子一个心安的假象。最后,崔伯烨命心腹杨猛随崔泠入京,并且下了密令,如若京师有变,不惜一切代价都要把崔泠带回来。
崔泠收整完路上要读的书籍后,刚收起诏令准备离府,却被金氏拦住了去路。
“阿娘?”
“你们都出去。”
金氏小字盈盈,是楚州最大商行“四方商行”的小女儿,排行第九,年少时便跟着父亲四处行商。族中有老者惋惜,她若是男儿,定然是金老板最为属意的少主人选。
银翠带着小厮们退出了书房,只见金盈盈拉着她退至书桌边,左右看了看,确认无人后,从怀中摸出了一块金漆玄令,交于女儿。
崔泠是见过这种金漆玄令的,通体黑色,正面大大的“金”自赫然其上,背后写了两行小字——见令如见家主,事事从之。可是,这种玄令只有四方商行的核心人物才能拥有。所以,仔细想想,崔泠只在大舅与外公那里见过,其他几个舅舅身上从未见过。
“阿娘你……”崔泠满眼狐疑。
金盈盈不能跟着女儿同往,京畿看似繁华,却暗藏杀机,必要时候手里有钱,总归是不会错的。
“前年,你三舅在京畿开了一家分号,你到了那边,若有急难,可持此令找你三舅帮手。”
“谢谢阿娘。”
崔泠微笑着接过了玄令,话中有话地打趣道:“想不到外公如此偏心,其他舅舅都没有的,阿娘居然有。”
金盈盈温婉轻笑:“金家的事,等你再大些,我再与你好好说道。”
“哦?”崔泠起了好奇。
金盈盈摸了摸崔泠的后脑,不舍地握住女儿的手,轻轻地捏着:“弦清啊,事事小心。”
“嗯,阿娘也要照顾好自己。”崔泠点头。
金盈盈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咽下了一些话,松了手,望向外面:“去吧。”
“阿娘保重。”崔泠说完,小心收好玄令,扬声唤了银翠进来,领着小厮们抬了书箱出去。
崔伯烨在门口等着,将马车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又一遍,确认一切无误后,忍不住又叹了一口气。
杨猛安抚道:“王上不必担心,末将定会安然护送县主回来。”
“能不担心么?”崔伯烨看向了随行的李医官,“老李啊,我家弦清可要靠你多多看顾了。”
“王上,这话您已经说了十几遍了。”李医官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崔伯烨挑眉:“怎的?”
李医官当即闭了嘴,低头干咳了两声。
崔泠终是踏出了府门,崔伯烨迎上叮嘱了好一会儿,这才依依不舍地目送女儿的马车往南门驶去。
银翠自小便跟在县主身边,最远便是去了平澜湾,如今想到要跟着县主去京畿见世面了,心间是又激动又忐忑,忍不住掀着车帘往外不住张望。
崔泠忍笑道:“还没出城呢。”
“奴婢激动啊。”银翠红着脸答道。都说京畿繁华,大街是朔海城主街的两倍有余,还有那大隆宫,历经三朝修葺,雄伟壮观,如同天阙。她虽未亲眼瞧见,却听人说过,京畿是怎样的神仙之都。
崔泠自书箱里拿出一本《京畿游记》,翻了一页,给银翠递去。
“此处如何?”
银翠本来是不识字的,可跟了崔泠八年,零零碎碎学了不少。她恭敬地接过书来,低头轻念:“京畿西市,有烟花长巷。巷中有楼十余间,若问谁家姑娘最娇,便数这‘媚君楼’。”读到这里,银翠面露不悦,嘟囔道:“这种地方也要专门写一篇。”
“往下念。”崔泠淡淡道。
“哦。”银翠硬着头皮继续念,“此间姑娘,身姿柔韧,如蛇似狐。余尝出银一两,亵玩……”读到最后,银翠只觉一股寒意直冲背脊,哪里还拿得住《京畿游记》,“啪”的一声落在了车板上。
崔泠脸上还有笑意,却冰凉至极:“还觉得京畿繁华么?”
银翠猛烈摇头。
崔泠将《京畿游记》从地上捡起,看着那篇洋洋洒洒的得意记叙,问道:“知道这本书是何人所写么?”
银翠眼尖,瞥见了书封上的小字:“青云居士。”
“当朝刑部侍郎,熙平元年的状元,元浩,正气浩然的浩。”崔泠语带讽刺,“贱籍也是大雍百姓,可悲的是,入了风尘便只能是达官贵胄的玩物,至死方休。”
银翠只觉恶心:“这样的人,也配当官?”
崔泠没有回答,这种人在京畿比比皆是,他们从不会反思,风尘女子也是人这个事实。如若这个天下有女主当家,如若这个朝堂有女官参政,如若……她心间如烈焰焚海,每心跳一下,便灼得心房炽烈地擂动一下。她知道这条路很难,可这一步,必须有人先踏出去。
银翠越想越难受,忽然低头解下了自己的钱袋子,仔细数了起来。可数来数去,不过一百多个铜板,这几年她存下的钱大头都放在府中了,这回没带那么多。
“县主。”银翠可怜巴巴地望着崔泠,“奴婢可不可以与你借一两银子啊?”
崔泠好奇:“嗯?”
“到了京畿后,奴婢想……想救一个。”
崔泠看她这淳朴的模样,心间微暖:“你以为给她赎了身,事情就完了?”
“可奴婢也只有这种法子了……”
“现下有心便好。”
崔泠莞尔看她,徐徐道:“会好起来的。”
“真的?”银翠眸光大亮。
崔泠点头:“到时候,我赐你几箱银子,你一个一个地救,好不好?”
“嗯!”银翠重重点头。
崔泠笑而不语,拢了拢身上的轻裘。
银翠以为是县主冷了,连忙将旁边的小毯子拿了过来,小心地盖在了崔泠的膝上:“楚州近海,湿气重,县主闭目养着,到驿站了奴婢喊您。”
“嗯。”崔泠确实该好好歇一会儿,到了京畿,就没有真正歇息的时候了。
昭宁县主这一程走的是官道,从朔海到京畿,一共走了五日。抵京之时,正好是正午时分。朝廷派了官员在城下等候,老远瞧见靖海王府的马车,便整了整官服迎了上去。
杨猛骑在马上,亲率二十卫士沿途护送,马车前十骑,马车后十骑。只见他抬手示意赶车的车夫勒停马儿,率领众卫士纷纷下马。
循例,外州的马车是进不得京畿的,他们的兵甲也要在城门前检视完毕,才能重新穿上入城。只因天下能人众多,有人擅长缩骨之术,有人深得鲁班真传,若混了一两个死士在马车里,那可是会出人命的大事。
官员是个胡子花白的小老头,他来至杨猛马前,隔着老远一拜,扬声道:“下官礼部主客郎中江知应,恭迎昭宁县主。”
银翠拨开车帘,先行下了马车,搬了小凳来,放在了马车一侧。
“县主。”银翠递去手,想搀扶崔泠下车。
逆着灿烂的阳光往城楼上望去,萧破手执纸伞,给萧灼遮着烈日。萧灼扶着城头,往下探看,十年不见这位泠妹妹了,她有些许期待,今日的崔泠是否还跟幼时一样痩恹恹的。
一只白玉似的手搭上了银翠的手臂,崔泠低眉自车厢里走了下来,即便身上罩了两件大氅,她的身形看上去还是颇是纤瘦,仿佛风一吹便能飞至九霄云外去。
“可惜了。”萧破忍不住小声叹息。
萧灼没有看他:“可惜什么?”
“生得这般好看,却是个病恹恹的主儿。”萧破说的是实话,每个第一回看见崔泠的人,心头浮现的都是这个念头。
萧灼眼底多了一抹复杂的浮色,左颊的小梨涡旋了起来,笑道:“十年不见,竟出落得如此好看。”想到上辈子她没能救下她,这会儿心底竟莫名生出一丝自责来。
就在这个时候,也不知怎的,崔泠突然抬眼,逆光往城头上顾看。
萧灼心虚地往后一退,若不是萧破闪得快,只怕要撞入怀中,累萧破担一个轻薄燕王之名。
京畿在内陆,不比楚州潮湿,是以没有太多的水汽。所以这里的日光比楚州的烈多了,这一眼望去,崔泠觉得刺眼,眯眼适应了片刻,终是看清楚了京师城门上镌刻的“京畿”二字。
银翠生怕县主给晒着了,赶紧撑开纸伞给县主遮阳。
萧灼探头见了,悄然舒了一口气。惊觉左侧凑近了萧破,她狠狠瞪了一眼:“放肆。”
萧破脑子里有太多的不明白,照说自家主子什么大人物没见过,怎的会被一位病秧子县主吓成这样。
“王上,您是哪里不适么?”
“孤好得很!”萧灼站直了身子,“回府!”
萧破抓了抓脑袋:“哦。”
萧灼:泠妹妹好漂亮啊~嘻嘻,改日准备点补品,给泠妹妹好好补补。
崔泠:无事献殷勤,这东西决计吃不得。
捉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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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七、入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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