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爱卿高瞻远瞩,朕心甚慰”,元旻坐回案前,目光扫过舜英时冷了一冷,扯扯嘴角挤出个微笑,“目前看来,事态应不至凶险至此。”
“此次盟约谈成,苻沣有意嫁大公主入翊,朕也想从官塾遴选品学皆优的良家女,赠与苻沣为妃,如能为其传嗣,可保他权位数年。”
元璟质疑:“苻沣有了子嗣,如何就能保障苻洵不生出异心?”
“朕对苻洵略有些了解,别的不好说,他待苻沣之心天地可鉴”,元旻唇角笑意柔和了些,“朕更属意扶持苻沣。”
“至于苻洵,名将难得,我们当以重礼待之。就算真有兄弟阋墙那天,朕更希望他能为我所用,除非万不得已……杀掉只是最无奈的下策。”
此话落地,舜英忽然心头一轻,唇角不自觉扬起笑意。
元旻从她身上收回玩味的目光,起身对众臣温声说:“不早了,膳房已在后阁摆好中饭,众卿可用过再归,莫要拘束。”
众人纷纷施礼告退,堂上忽传来一声“褚少卿留下”。
其余人立即加快步伐,一阵风似的散了出去。舜英诧异抬头看向堂上,却只见元旻眉眼带笑,正目不转睛注视着她。
她在堂下端端站着,全身上下除了绯色圆领长袍朝服,再无其他佩饰,透着一股子清爽利落。
脸上的疲乏挥之不去,眼下两片乌青,眸子却是明亮有神的,仿佛在这劳累奔波中,重新挣扎着活了过来。
“这大半个月熬坏你了”,元旻拉她过来坐下,细看她眉眼,心疼得直抽气,“这些乱糟糟的关系,你已学得极快,莫要累坏了。”
旁边小几上,端端正正摆着四盏汤羹,揭开盖子,分别是参汤、金丝燕盏羹、紫苏汤、绿豆莲子汤。
元旻为难道:“汤太多喝不完,帮个忙?”
舜英原本有些忐忑,见他并无后话,忙顺着他的意思,端起一盏紫苏汤,边喝边问:“哪来这么多?”
“只这碗参汤是我要的”,元旻扶额叹息,“母后昨儿听我咳了几声,今早就让小膳房送来紫苏汤,金丝燕盏羹是郑娘娘送的,绿豆莲子汤是元昙送的。”
“鹤华长公主真是贴心”,舜英想到那泫然欲泣的双眸,忽想到元旻又连轴转了不知多久,忍不住规劝,“你也是,累了还是要歇息,拿参汤撑着不是长久法子。”
元旻顺从地端起那碗绿豆莲子汤,笑吟吟道:“都听阿英的。”
又瞥见她眼下乌青,心疼地用拇指摩挲:“你内伤还未痊愈,莫要操劳坏了身子。”
舜英点头:“会盟筹备得差不多了,剩下些事情已安排下去,我明天启程去洛京盯着些。”
“你在荣国待了好几年,风俗禁忌都熟,出不了岔子,不必如此悬心”,元旻见她已喝完紫苏汤,便放下手中绿豆汤,端起金丝燕盏羹递到她唇边,“晓得你爱吃,特意留着的。”
舜英饿了一上午,喝紫苏汤时几乎一饮而尽,已觉十分不雅,脑袋偏来偏去退避:“喝不下了。”
元旻一手揽住她肩膀,一手喂她:“一口,就一口……”
就在此时,元璟的声音飞快由远及近:“陛下,方才忘了说,向你借个人,就是……”
紧接着,门“哐当”开了。
屋内嬉闹的两人齐齐回头,舜英一个激灵站直,眼观鼻、鼻观心。
元璟僵在门口,缓了缓心神,慢慢走进来、反身关上门,艰涩地说完下半句:“你把元昙借我段时间?”
元旻若无其事、八风不动,连坐姿都纹丝未变:“九叔借她做甚?”
元璟轻咳两声:“还不是重建碧宁书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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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京东郊,依崇山、傍长济渠曾有一座知名山庄——碧宁书院。历来收徒严苛,非出身清贵、非天资出众不收,历朝历代桃李满天下。现大翊丞相元璟、南后崔夫人、前朝名将贺浮白和名士辛佑安均出师于此。
征和一朝,翊昭王为打破五姓世家垄断,在开设恩科之前,曾从碧宁书院擢拔颇多英才。此举使得碧宁书院名噪一时,却也为此招来灾祸。
元琤当政的四年,碧宁书院受到极重的迫害。多次被查封,已入仕的弟子遭排挤,书院的教习先生颠沛流离。山主蔡大家的母族、夫族更是屡遭打压,以至于忧愤成疾、郁郁而终。
昔日享誉天下的一代杏坛圣地就此凋敝,只剩些断井颓垣、衰茅苍苔,令人扼腕。
元璟入仕之后缅怀先师,一开年便奏请重建碧宁书院,受元旻大力支持。
然而要恢复昔日风貌,仅仅是划地拨钱全然不够,更需与书院有渊源的人去督建。此人还需有背景、有闲暇、细致妥帖。
凤鸣朝的四年,书院的先生、弟子大都流散、或病或亡,硕果仅存的几位也如元璟般政务繁忙,正愁无人可用,元昙向元璟毛遂自荐。
思来想去,确实也没有比她更合适的人选了。
元旻不假思索就答应了,并立即亲笔一封手谕,书院在原址重建的基础上再扩建两倍,并取消收徒的门第限制,只考校天分,有教无类、广招贤士。
元璟也不含糊,接了手谕便匆匆告退,还贴心地帮他们关好殿门。
元旻凉飕飕道:“三十多岁还不会敲门,估计这辈子是学不会了。”
听着脚步声远了,转身揽住她,重新端起了燕盏羹……
见她脸红耳热、使劲也挣不开他的怀抱,别有一番羞怯娇媚的意趣。心念一动,腾出另一只手抬起她下颌,收了笑容、直勾勾注视着她。
舜英紧张得发抖:“这是上书房。”
元旻喉结滑动几下,声音哑了几分:“那又如何?”
看了片刻,情不自禁低头就要吻下去。
“砰砰砰……”这一位很好,晓得敲门,却也忒实诚,没等到应门就一直敲,“四哥四哥,在么在么?”
元旻深吸一口气,有些烦躁地松开她,冲门口低吼:“没长手么?自己进来。”
敢不经通传直接敲上书房门的,除了元旻的亲娘,关系最好的亲叔父,也就只剩凰羽寺那几位了。
果然,门“嘎吱”开了,伸进个脑袋,洗净铅华的素白小脸,柳眉深黛笼烟、凤眼左右顾盼,容貌与元旻极为相似,正是与他一胎双生的妹妹——五公主元晴。
二十一年前,兄妹降世那天,大祭司亲自从阳华山赶来,夤夜入宫,卜算出元晴是首任大祭司元湘转世。
也因这卦象,元晴刚满七岁,便被接入凰羽寺修行。此后与母亲和兄长团聚极少。却不知为何,性情温和的元旻,对这唯一的亲妹妹毫不客气。
元晴毫不介怀,大马金刀坐下:“四哥,我要去西边。”
元旻没好气道:“谁拦着你了,还是身上缺银钱?”
元晴撇嘴:“我可是你亲妹妹,孤身去游历你也放心?”
元旻冷笑:“自是不放心,你那气性一来,路过的狗都能被你揍一顿,何况跟你打交道的人。”
世人都道凰羽寺少祭司端淑娴静、沉静淡漠,舜英也一直如此认为,直到有次见到元晴面带微笑、一言不发、站得端端地一脚踹飞拦路恶犬。
事后元晴解释说,祭司也不是整日都要在山中静修,至少一半时间都在外游历,传道授业、穰邪除灾、行侠仗义,因此养成一身混不吝的市井气。在外人面前还端着些,到元旻这彻底不装了。
元旻等了半晌,没听到她下文,忍不住开口:“说吧,想要什么?”
元晴立刻笑了:“听说你最近要去洛京,带我呗?”
元旻挑眉:“有正事要办,想玩乐自己去。”
元晴眼神真挚:“我也有正事,总觉着洛京有我宿命中要找的人。”
元旻忍无可忍:“元晴,你得时刻记住自己是凰羽寺少祭司,不能成婚。”
元晴讶异:“这与成婚有何干系?”
元旻扶额:“你说的宿命中人,是指……”
元晴用看傻子的眼神盯着他:“师父这次给的任务有些奇怪,让我凭直觉一直走,星辰会给我指引,遇到宿命中人就知道自己该作甚了……四哥你怎么了,眼神不要这样凶嘛。”
元旻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挤出个微笑:“你最好真有正事。”
又道:“我身边这位是鸿胪寺少卿,会提前几天去洛京,你可与她结伴。”
元晴笑嘻嘻站起来,上下打量舜英,乖巧地敛衽一礼:“褚姐姐好。”
舜英一头雾水。
元旻有些头疼,凉凉道:“好像你大她两岁。”
“我知道啊”,元晴重重点头,坚决地说,“还是得叫姐姐,四哥最疼我啦。”
笑吟吟退了出去,再次贴心地关上了门。
舜英讶异:“五公主何时回来的?”
“回来大半月了,就住在宝慈宫西暖阁,亏得你早出晚归,多个大活人都没察觉”,元旻叹了口气,咽下焦躁烦闷,“明日休沐,你好生歇两天再去洛京罢。”
舜英涨红了脸,讷讷道:“五月十七……”
元旻斜睨她一眼:“派典客丞带几个长史先去,你是觉着苻洵会跟你计较,还是苻沣会跟我计较?”
舜英正要辩些什么,肺腑之间又开始抽痛,深吸一口气、蹙眉想压下去,眼前却阵阵发黑,不受控制地往后倒去。
元旻忙一手接住她,一手将墙边榻上的小几掀到地面,顺势将她身子平放榻上,支了个软枕,着急地问:“上个月请脉不是已好了大半,怎又开始痛,这些日子太劳累了?”
舜英双唇发白,轻轻摇了摇头:“可能是前两天强行练武,牵动了旧伤。”
“再养几个月,等内伤大好了再练,急不得”,元旻想了想,又道,“听说蒙舍国有古方,修复内伤极好,我已派天枢去求新的蛊王,你且忍耐些时日。”
舜英点点头,忽抓到他话中另一层意思:“新的蛊王?”
元旻叹了口气:“去年冬天,蒙舍王城突发山火,烧了四五天,所幸天降暴雨泼熄、才不致生灵涂炭。”
“天枢和玉衡找过去时,发现起火点就在蛊王宫,那一代蛮黎三圣全部丧身于大火,无一幸免。他们搜寻了七八天,才在王城以北近百里的火场边缘找到苻洵。”
“当时他被烟熏得晕了不知多久,全身伤痕、只剩一口气,却怎样都不肯说发生过何事。”
就这样,原本一心隐世的苻洵再度无家可归。十万大山少了个清风明月的少年,荣**中多了个凶名远扬的战神。
“我是翊臣,此生只会忠于大翊。”舜英默了半晌,声音轻柔而坚决。
这世上,苻洵那样的战无不胜、年少有为的名将难得,元旻那样温厚宽仁、胸襟广阔的君王更难得。
虽知希望渺茫,却仍是隐隐期冀,他能招揽苻洵入翊,翊国得一天才名将,他们也不必再兵戎相向,何等完美。
她希望,无论是元旻还是苻洵,都能无灾无殃、一世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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