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景万物,在她眼里分作两个世界。
时时看见、听见的这个世界,是幽暗的天光、高悬天际的红色圆月,遍地尸骸,以及尸骸上逸出的黑气。
那些黑气在风中呜咽盘旋,说着她从未听过的语言,音节模糊,她却懂他们的意思。
有的是满腔恨意的战死者,被她一遍遍劝慰,战争已结束了,直至那隔了几十年的怨念消磨殆尽。
有的是被婆家沉入水塘、砌进土墙、打死了埋到院中的小娘子,她就去解开篾笼、砸烂土墙、刨开庭院,将那些骸骨起出来,换个温暖的地方好生安葬。
有的是弃婴塔里、河边、道路下、粪坑里,刚出生就被饿死、冻死、溺死、肢解的女婴。她就把那些小身躯挖出来凑齐整,找块水淹不着、阳光充足的地方,买来漂亮的裙子给她们穿上,用草席卷起来,再放几块糖果,轻轻盖上土。
有的是被官员戕害,满腔恨意。她要么告诉他们那些人已经死了,指给个坟茔方位;要么就拿出随身的册子记下来,打算回去后找御史台彻查……
更多的,还是那些爱恨都已消泯,只撑着最后一口气,想回家乡去看看亲人和爱人。
这些黑气从她的心脏长出来,穿过后背,在她身后拖出长长的、望不到头的尾迹,每走一步都牵扯心脏,一抽一抽地疼,使她走得格外吃力。
另一个世界,是日月交替、昼夜分明的。那个世界里,她一直在烈阳下行走、在入夜时投宿歇息,身边也一直跟着几个人。
为首的那两个女孩子,声音真好听,长得又干净又漂亮,心地还很善良。
会在她挖不动的时候,拿给她小铲子,帮她刨土;会在她起出骸骨和遗物时,帮她捡起来、帮她收好;会在她与人争执的时候帮她打架;会在她闯了祸时替她赔钱道歉。
会给她水喝、给她食物;会帮她沐浴、在伤口处抹药;会给她找好住处,睡干净柔软的大床,还会躺在床上陪她说话、哄她入睡。
她们在茫茫无垠的原野上,走了不知多久。
每经行一处,就有些黑气从她身后逸出,盘旋几圈、淡去、消散于天地之间。
她耳边的呓语、呜咽一天天减少,从心口拖出的黑气也慢慢轻了,走起来不再那样艰难。
两个世界占据的视野大小也在变化,永夜画面的变小,昼夜分明的画面变多。
那是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她们一步一滑、趟过泥泞的山路,敲响了半山腰一扇破烂的柴扉。
“一位樊恩将军托梦给我,让我来沵州奎县,到沵安山的寿云峰,找一位阿芜姑娘。”
她伸出手去,伤痕累累的掌心,躺着一枚已看不出原状的平安扣。
应门的中年妇人,鬓发斑白、容颜枯槁,捧着那枚腐朽的平安扣泣不成声。
那妇人哭了一阵,才抬起朦胧泪眼,双膝下跪,颤声道:“老妇叫沈芜,樊恩正是我那失踪二十五年的未婚夫,敢问三位恩人高姓大名?”
她听见自己说:“小女褚舜英,身后的两位是我的朋友,叫天璇和天玑。”
原来,她叫褚舜英,身后的是天璇和天玑。
这里是滬南道沵州,她从昇阳来,有师父、有养母、有至交好友,有姨母和家族。
临睡前,她在头痛中隐隐想起,自己还有婚约在身,未婚夫是大翊不容冒犯的王,还在昇阳那座围墙重重的王宫、等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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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里、山洞里氤氲起素白的雾霭,浮在半山腰,像被撕散了、团团簇簇的棉絮。
层峦叠嶂间,绿树郁郁葱葱,舒展着水汪汪的碧色。入夜后秋雨转急,穿梭在枝叶间、屋檐后,淅淅簌簌穿梭交织,似无数莹白剔透的丝。
在沈芜的挽留下,舜英和天璇天玑吃过晚饭,留在山中休整一夜。
沈芜还想让出唯一的卧房给她们休息,三人忙拒绝。又见屋后柴房还算洁净干爽,于是在地上铺了厚厚的稻草,盖着沈芜家中唯一闲置的那床棉被。
舜英居中,天璇天玑分卧两边,三女挨挨挤挤躺着。舜英一沾枕就睡着了,天璇天玑疲累极了,却怎么都睡不着。
此时,距舜英在龙兴楼振臂一呼、允诺引渡十万怨气,已过去大半月。
玉衡原本也想跟来,却被更重要的事情绊住了手脚。
燮陵城南郊的血案引发了骚乱,那个棚区收容的一万多灾民,当天就抬着尸体,守在燮陵城门外要讨公道。顾星阑无可奈何,将许姿和当时在场的官兵各鞭笞二十下,以儆效尤。
第二天夜里,顾星阑在回官邸的路上遇刺,得隐蝠卫拼死守护,安然无恙。
玉衡再不敢大意,除了吃喝拉撒、几乎寸步不离守着顾星阑,就连夜里都在顾星阑卧房打地铺。
天璇幽幽叹了口气:“朔北战事胶着,萝州又闹起来,首领你说,陛下这样一天天的累不累。”
等了半晌没听见回应,舜英不知何时已睡着。
“他累不累我不晓得”,天玑挑了挑眉,眼神斜睨躺在她们身边的舜英,笑嘻嘻地说,“只晓得,他肯定会嫉妒我们。”
这一路上,都是天玑在替舜英沐浴擦药。
天玑一向是荤素不忌的,舜英在别处都聪慧,唯独对风月之事迟钝,除了元旻和苻洵这种直截了当的,她似乎从未想过其他人可能也对她怀有绮念。
油灯昏黄的光下,舜英安然酣眠,脸颊清减不少,却多了些楚楚可怜的韵味。
天玑蹑手蹑脚抱住她,忽然笑了,伸手轻轻抚过她的睡颜。
天璇瞠目结舌:“你做甚?”
天玑挤眉弄眼,看着天璇嗤嗤低笑:“你猜?”
纤纤玉指滑过舜英下颌、勾住她领口,往外一挑。
“栎东白水落水那会儿,我就惦记上了,可她一直避讳很严,后来又有了王上。如今就算做不了什么,亲一亲抱一抱,也算是圆满了。”
天璇瞪了她一眼,低声道:“你就淘气吧,她要是被弄醒了怎么看你,跑了这么些天,好容易清醒了。瞧瞧,玉佩都被你带出来了。”
拿起搁在舜英胸口、尚自温热的玉佩,仔细一看,是一块成色中等的岫玉,精雕细琢成首尾相连、亲亲热热的两条鱼。
天玑玩心未收,手顺着中衣的纹路一路下滑,笑吟吟道:“姐姐你看她,脸好红啊,该不会在做绮梦吧?”
天璇没好气地扯开她的手:“教王上知晓,剁了你的爪子!这块玉佩,首领一直贴身带着,必定很重要,还是给她放回去。”
想了想,咬咬牙,挑开舜英中衣的衣领,将玉佩塞进去,贴在她心口放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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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腻温润的玉佩被一只手轻按着,紧贴着肌肤游移,玉佩下的莹白肌肤吹弹可破,透出丝丝馥郁。
头顶响起男人的呢喃:“阿云……”
“陛下……”
身体触上紫檀木桌面的瞬间,舜英看清了周围景致——好豪奢的屋子。
槅门、窗牖都是用沉香木雕成,门口垂着水晶帘,满屋子金玉珠翠的摆件,室内陈设着描金沉香木博古架、紫檀木嵌螺钿圆桌、玉钩云纹宫灯,一架紫檀木雕海棠刺绣屏风挡住床榻,隐隐可见轻罗软烟的帐幔。
她变成了玉佩,被扔在那张圆桌上。
桌旁坐着个青年男子,皮肤白皙、眉眼堪称秀美,身材纤瘦,散发着浓浓的书卷气,像是个翩翩君子。
他正在做的那事,却一点都不君子。
他正将一名少女放在膝上,左手揽住少女纤腰,右手在她身上摩挲。
那少女背对桌子,从背影看很是妙曼,宫装的上衣已被扯开半边,香肩半漏。男子右手已伸进少女中衣,声音带着些微喘息。
“阿云,你对朕也是有意的,是不是?”
右手从胸口退出,掀开少女下裳,呼吸越来越乱:“阿云,成全我吧……”
那少女一言不发,却已隐隐可闻呼吸乱了。
舜英想闭上双眼、捂住双耳,却发现自己只是块玉佩,没有眼睛也没有手,只能被迫观看这乱七八糟乌烟瘴气。
瞎了她狗眼,这样的幻境,能是哪个将死之人的执念?
青年男子见女子未反抗,更加情难自抑。
少女终于出声,娇怯怯地:“不要……奴婢不能对不起孔娘娘。”
青年男子低笑,贴近她一边脸颊,喷着灼热湿润的呼气,低声耳语:“蕙兰说,朕遇见你太早了。”
见少女不解,又说:“你年岁太小,还承受不住朕的宠幸……”
“阿云,朕再等你一年罢,明年你就十六了。”
舜英想戳聋自己双耳,才十六就……什么禽兽?!
门外传来另一个女声,甚是柔媚:“怜云太小,今晚还是由臣妾伺候陛下吧。”
紧跟着,舜英感觉自己被提了起来,挂在腰边,随少女往外走动,轻声晃动。
听起来……这一幕香艳可以结束了,她松了口气。
一口气还未松完,那柔媚的女声再次响起:“怜云,你还是回来罢,陛下说让你在旁边伺候。反正你明年就得侍寝了,不如先学学。”
舜英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这都是些什么烂人?!
无声哀嚎着,舜英又被少女挂着往里走,绕过屏风,走到最里面的紫玉珊瑚床前。
少女解开腰带,玉佩也随之掉落。紧跟着,上衫、下裳、亵衣亵裤、抹胸一一滑落,委顿于地,覆盖在玉佩上。
终于不用看了,虽然……还听得见。
头顶的声音还越来越响,魔音贯脑绕梁三日。
舜英听得头昏脑胀、印堂针扎似的疼起来,某一幕在回忆里翻涌,令她四肢百骸又开始疼得像要爆开。她胃里止不住翻涌,想咆哮想尖叫,想把自己身上每块皮肉割下来丢掉。
她又自厌又自鄙,有那么一瞬,甚至恨不得把自己脑袋拧下来。
可自己只是块玉佩,什么都做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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