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娘娘,有客来访。”卯初,湛卢敲了敲后堂的木门。
屋内烛火亮起,窸窸窣窣一阵。木门从里被拉开,郑锦珠和许姿走了出来,二人鬓发丝毫不乱、仪态端庄、神色从容。
郑锦珠讶异道:“都被围了,大半夜的还有谁来?”
忽心念一动,转头看向许姿,二人交换了个眼神后,同时颔首。
依然是大门口,依然是满身绫罗、满头珠翠的贵气妇人。只是瞧着脸色发白,鬓发有些凌乱,显得很是憔悴。
一眼瞥见她,奚夫人眼圈红了,咬牙切齿道:“你这孽障,先前说得如何硬气,末了末了,还不是得靠为娘救你们一命?”
郑锦珠淡淡笑了,语气轻柔,却字字凛若冰霜:“奚夫人这是看着国公兵败,想先把持个王室子弟在手么?”
“我母子生死有命,不劳夫人费心。”
站在奚夫人身边的府兵忽然开口:“夫人也是好意,国公要咱护送夫人和公子出城时,夫人还是顾及大小姐您的安危…”
“闭嘴,此地哪有你说话的份?”郑锦珠脸色一变,冷冷低叱,同时瞥向那说话的府兵,忽地一愣。
母女二人对峙良久,终于,郑锦珠偏过脸,对许姿冷冷地说:“去把阿旭叫醒。”
卯时六刻,燮陵城东门,身披轻甲的护国公府兵、丫鬟、嬷嬷,手提灯笼、前呼后拥着四辆香车,缓缓走来。
贵妇从车中颤颤递出块令牌,丫鬟轻声道:“国公爷命咱们送夫人和公子出城,请各位军爷行个方便。”
守城的士兵很谨慎,翻来覆去检视令牌,又走上城楼,递给小都统。
片刻后,小都统走下城楼,在马车前单膝半跪下,抱拳道:“末将并无冒犯之意,只是非常之时,烦请夫人打开马车,再下车露一露金面,末将也好交代。”
扮作府兵的开阳、扮作丫鬟的天璇对视一眼,朗声道:“遵命!”
与奚夫人同车的天玑、与郑氏三子七孙同车的隐蝠卫,齐齐松开抵在他们腰间的短匕,收回袖中。
天玑搀扶奚夫人下了车。
惊变陡生!
瞧着玉软花柔的奚夫人,在双脚沾地的刹那,猛地将天玑推开,厉声高呼:“救我儿孙!”
扮作家丁的顾星阑、扮作丫鬟的许姿同时冲进最后一辆马车。
着府兵服饰的隐蝠卫霎时刀剑出鞘,将最后一辆马车护了个水泄不通,白刃纷纷如雪落,照亮了黑夜。
乱战之中,开阳高呼:“开门!”
纯钧会意,立即带上二十多人冲向城门,湛卢同时率三十武士,分散开来、掩护在纯钧小队两翼。
舜英与郭洋率领虎威残部,伏在城墙根下,动也不动候了许久,手足都开始僵冷发麻。
忽听门口传出短兵交接的脆响,尖叫声、惨呼声不绝于耳,霎时精神一振。
三声鹰唳撕破混乱,惊空遏云,紧跟着,封闭已久的大门“嘎吱”一声,缓缓张开一线。
舜英与郭洋对视一眼,笃定地点了点头。
郭洋会意,起身高呼:“虎威军听令,结锥形阵,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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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蝠卫听令,玉衡部内卫暂由开阳接管、守好城门,天璇天玑拿好舆图,接应援兵!”
“其余人,随我与郭将军入城!”
一千虎威军兵、隐蝠卫开阳部一百武士,均兵分两路,一路随郭洋冲向萝州刺史官邸,一路随舜英赶往护国公府。
他们并不正面作战,只沿途截杀传信的、巡逻的、溃散的乱军,以免他们情急之下点燃柴薪。
混战持续了约三刻,城中已有三四处柴薪被点燃,顺着挨挨挤挤的房梁和屋脊,点燃数条街道,火光冲天、哀嚎声此起彼伏。
西、南、北三方城门已看到动静,戍城乱兵潮水般涌向被分开的两队人马。
纯钧砍倒舜英背后的乱兵,急切道:“首领,咱们人太少,撑不了多久!”
舜英舒臂挥过,银白的刀比月光更皎洁:“撑住,快了!”
又是“轰隆”三声巨响,三方城门传来攻城车的捶门声,乱兵唬得肝胆俱裂,绝望之中纷纷寻找火折子,往就近的柴薪堆奔去。
深红的焰心,白亮的边缘,中圈是绚烂红黄,一经舔上柴薪,轰地涨大数十倍,跳跃着缠绕上更多的柴薪……
电光火石间,无数团不明物被抛飞,升到半空后、被灼热的火焰一烤,包裹散开,窸窸窣窣抖落无数潮冷的砂砾,覆压下来,在盖熄火焰后,还积了厚厚一层。
那是被投石车抛飞的无数河沙团。
东门的号角声、呐喊声震天彻底,一迭又一迭精兵潮水般涌来。
笠泽大营的三万平南精兵,带着投石车、攻城车赶到了。紧随其后的,是推着无数车河沙,分给燮陵大营的一万步兵。
这支步兵比舜英早几天到萝州,却因顾及城中百姓,不敢妄动。
舜英抵达后,只安排他们在远郊安营扎寨,守住各路口,防止城中乱兵流散。然后去隐蔽些的河边,大量挖掘河沙,等待笠泽大营的援军送来投石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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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祝融火,焮灼炀巃嵸。焦黑的储瓦颓垣、废墟里哭嚎的居民、横陈街头皮焦肉烂的尸骸,劫灰随风扬起、笼罩半城。
昨夜的救助虽来的极快,这场大火却也烧了近十条街。
新驻进燮陵大营的一万州兵,正在元旭和顾星阑的安排下,搭设窝棚、修葺房屋、治疗伤员、收敛死者。
许姿跑前跑后忙着调度物资,她心算极快,所有物资数量一过眼、不过须臾便已定出去向。
舜英踩过一地狼藉,身侧随侍着郭洋及其左右副将。
郭洋看着满地黑灰,眼圈有些泛红,激动得难以自抑:“我们护住燮陵城了!”
左右副将也喃喃道:“十九年前没守住,十九年后救了一城百姓,值了!”
“再也不必担心,九泉之下无颜见郭太尉了!”
铁靴铮铮踏地而来,平南将军陆斐单膝半跪,扬声道:“臣陆斐,拜见钦差大人!”
“燮陵乱军皆已伏诛,首恶郑载云已毙于乱军,其家小皆已收监,方玉、孔弼实及其家小俱已收押在案,特来复命,请钦差大人示下!”
舜英问:“孔、方二人及其从犯收押何处?”
陆斐回:“依钦差大人之意,收押于龙兴楼以南的空地。”
舜英满意地颔首:“烦请陆将军再搭筑一座高台,并邀燮陵百姓前来观刑!”
而后,面向一脸愕然的郭洋,神色肃穆,字字铿锵道:“也请虎威义军各位好汉,随我前往龙兴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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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刑台已筑,孔弼实、方玉及其他从犯共四十七人,皆已被押上高台,台下站着黑压压数万百姓,万人空巷。
“带人证!”
清晨时,开阳赶到燮陵城北龙首山,找到了藏身此处的舒湛、以及毁堤淹田的八名人证,玉衡果然将他们藏在一个谁都想不到的地方——滬国王陵。
此刻,开阳百里奔袭护送回的人证、水患之中被强征入虎威残部的新兵,逐一登上高台,面对数万民众,将被缚台上四十七人的罪行一一道来,罄竹难书。
征和十五年,组织龙川湖暴乱,事后为掩盖形迹,诛杀刺客藏身的农户,约三百户、近两千人。
征和二十年大撤军后,血腥清洗朝廷派驻的四州官兵。
凤鸣一年,毁堤淹田,致使七百万人无家可归,并借大汛掩盖,从萝州、沵州、河州强征壮丁四万余人。
从凤鸣一年起,私增苛捐杂税,横征暴敛,致使民生凋敝。
永平一年,再度毁堤淹田,劫掠朝廷赈灾粮,投放疫病尸骸,致使数十万平民枉死。
天高云淡,一行行南归的雁字翱翔苍穹。舜英挺直了腰背,在青天之下、高台之上站定,北风吹得她荼白色披风猎猎翻卷。
她清了清嗓子,面对义愤填膺的民众,高声呼喊:“敢问各位父老乡亲,此四十七人,当如何处置?”
“杀”、“碎尸万段”、“千刀万剐”……
民众的声音起先很杂乱,而后逐渐整齐,一浪迭过一浪,排山倒海,响彻云霄。
天地间只剩那个雄浑的合奏——“杀!杀!杀!”
舜英征询地看向身侧的顾星阑和元旭,他们同时点了点头,以示赞同。
于是,她走到台前,离民众更近了些,一言不发,只是满脸郑重、双手平稳地将一柄长剑托起,直举过头顶。
左手握鞘,右手执剑,缓缓抽出。
那一柄剑,剑鞘和剑身都古拙无华,直到三尺长的剑身全部出鞘时。中天那轮煌煌白日忽地一黯,千万光芒飞速聚向刃尖,长剑白光暴涨、堪比日月星辰。
这便是十月二十四,舜英初抵燮陵时,元旻派天枢快马加鞭为她送来的、从凰羽寺请下的镇国之宝。
凝聚日月星辰之辉,上可弑魔神暴君、中可斩奸党佞臣、下可诛魑魅魍魉的神剑——定光剑。
刃尖的光芒映照在舜英身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在绚烂耀眼的光晕中,宛如神明。
台下众人俱已忘了呼喊,忍不住双膝发软、跪伏在地,顶礼膜拜。
就连顾星阑和元旭都齐齐一怔,被那光华灼得头晕目眩。
舜英定了定神,继续朗声高呼:“本官持镇国宝剑,巡按使顾大人乃顾命钦差。此刻,我等皆可立斩人犯于剑下!”
“然而,因他们一己私欲,生活在水深火热的人,并非本官与顾大人,而是你们,是滬南四州十郡的两千万百姓!”
“普天之下,最有资格审判他们、惩罚他们、报复他们的,不是本官与顾大人,而是你们!”
“今日,本官持定光神剑,向天、地、人君,替大家讨一个恩典,一个动用私刑、血债血偿的机会!”
跪在下方的人群动了,像是秋风吹皱江面漾起的涟漪,伏地叩首的人一个接一个抬起了头,数万双血红的眼睛,齐刷刷盯住被绑在台上的人。
台上的刑犯大都出身世族,一直以来,他们之上的才算是人,他们之下的皆为泥腿子、牲畜与草芥。
此刻,被成千上万他们眼中的牲畜、草芥死死盯住,他们悚然一震,只感觉头皮发麻、从头到脚被森冷的寒气紧紧包裹。
有人站起来,高呼“打死恶官酷吏”,赤手空拳地率先冲上高台,开始对孔弼实拳打脚踢。
更多的人站了起来,纷纷捋袖揎拳冲上高台。
一个、两个、十个、百个、成千个、上万个……
激愤积攒到某一程度,所有长枪短剑都不好使,只有拳拳到肉、近身搏斗才足够痛快,才足够宣泄那滔天恨意。
“阿旭,看见了否?这,就是民心!”早在民众抬头盯向高台时,舜英便已拉着顾星阑和元旭后撤,登上断掉的龙兴楼,俯瞰整座城池。
“他们就像洒在风里的草籽,只要给点水土和阳光,只要有一条活路,什么欺辱、盘剥都能忍受。”
“可若是有一天,活路全被堵死了,忍无可忍时,他们的滔天怒意,足以粉碎最坚不可摧的王座。”
“域民不以封疆之界,固国不以山溪之险,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元旭望向高台,沉思了半晌,神色肃穆、重重点头:“臣以后治理藩地,定当铭记此情此景,终身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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