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医院正在起新大楼,下车的公交站点提前了很远,等乔煕到病房的时候,爸爸妈妈已经吃完早饭了,乔煕顺手摸了个苹果坐在一旁削皮,听陈女士和隔壁病床的新阿姨交流感情。
俗称八卦时间。
乔煕一直佩服陈女士这个能力,她可以用短短一个小时,知道对方族谱的组成人口以及主要“光辉”事迹,乔煕以前叫她陈熟女士,乔煕觉得天底下就没有她不熟的人,小时候跟着去菜市场,实际购物五分钟,路上熟人寒暄两小时,三步一小寒,五步一大暄那种。
说完回来分享给乔煕爸,两个人叽叽咕咕能哎呀哎呀半天。
可恨的是,长大了的乔煕发现。
八卦真的很好听。
乔煕和老乔一个削苹果一个吃苹果,竖着耳朵听那边的阿姨抑扬顿挫地审判:
“哎哟!你是不知道那家人有多讨嫌!之前十来年对自己侄子不管不问的,现在看人家发达了,到人家酒店门口去堵着要钱唉!”
“说什么当初他妈妈得癌症,他家又出钱又出力的,哭天抢地的哦!”
“要我说,他都能给中心医院捐这么大一笔钱,都不给这唯一的亲人,肯定当初是干了些昧良心的事的!”
新来的阿姨实力强劲,知道的族谱更多,说起来滔滔不绝,病房里回荡着她公正评点的声音......
乔煕削苹果的手却越来越慢越来越慢,老乔也停了咔嚓咔嚓的啃苹果声音,陈女士不知道何时起也没在附和。
一家人迟疑着。
这个剧情,听着,怎么主人公一个姓周一个姓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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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莉的父母是受过苦的读书人,只有她和周桃两个女儿。
但是可惜夫妻俩去世早,两姐妹在各个亲戚家轮转着长大。
和温柔贤惠的妹妹不同,周莉打小就喜欢折腾,长大了走南闯北,走在新中国前列。
而周桃则早早地嫁给了同厂的一个叫马方海的同事。
后来周莉又刚好病了,周玱又小,只好多托妹妹照顾。
那时候国改好几年了,下岗潮后,上有老下有小的马家生活窘困,工厂的宿舍不能住了,马家一大家子就搬进了周莉家。
乔煕有一次图书馆结束跟着去周玱家找他要习题册,是个绿化很好的小区,一进门,头一次在年长的人身上感受到了浓重的不适,马家奶奶上下打量了乔煕一通,坐在厨房门口一脸鄙夷地用方言说:“不晓得检点的,女孩子家家去男孩子家里。”
周玱挡在乔煕身前,冷冷地看着对方,那个马奶奶就移开视线叉着腰向厨房吼:“周桃!什么时候吃饭!”
马家冬天的时候舍不得煤气,居然没有热水,周桃出来的时候顺手擦着围兜,手是红紫开裂的:“乔煕来啦,去周玱房间坐一下吧,留下一起吃饭。”
周家客厅大但是很杂乱,墙上画满了乱七八糟的线条,角落堆了纸箱塑料瓶,偏偏茶几上放了很精致的水晶盘,有很多让人感到割裂的细节。
乔煕叫了人,和周玱进了他房间,是个狭小的长条形,冷意刺骨,乔煕愣了下才意识到,这里是阳台改装的!
一张窄窄的单人床,下面是铁架子,上面架了个木板当书桌。
周玱让乔煕坐在床上,头低着,很久没说话。
乔煕不喜欢这样沉闷的氛围,她感觉自己好像踩在了周玱的伤口上,再怎么小心翼翼都会刺痛他。
心中有一点点后悔,为什么一定要缠着跟他回家呢,只是晚一天而已。
更奇怪的是,周玱为什么会同意带乔煕回家呢,他总是有很多办法说服乔煕的。
乔煕转移视线,细细打量这个小空间,桌子上有周玱和莉姐的合照,莉姐靠着摩托车,一手头盔一手儿子,笑得爽朗,周玱倒是很含蓄地笑着。
完全两个性格的母子。
因为害怕阳光把书晒褪色,桌上还挡了一块黑布。
乔煕抬了抬头,突然看到头上的晾衣架,她忍住鼻头突然的刺痛,拿起桌上的物理习题册,翻开一看笑着回头:“周玱,我这回全对吗!”
冬天本就黑得早,周玱还用黑布挡了半边窗户,室内更显得昏暗,乔煕回头的时候,周玱就站在黑暗里,带着一种沉默的专注看着乔煕。
乔煕的笑有点挂不住了,又打开习题册自言自语:“哦,原来你还没有改啊。”
“我觉得我这回写的不错呢......应该能全对。”
“周玱......”
“乔煕。”
沉默许久的少年终于开口打断女孩无意识的话语:“你......”
乔煕屏住呼吸,突然感觉周玱要说自己不爱听的话了。
阳台门悄悄开了一条缝,一个怯怯的脑袋露了出来,是个小姑娘,开口:“哥哥,吃饭了。”
周玱抿了抿唇,乔煕松了一口气,连忙应道:“好的,我们吃饭。”
那是乔煕人生中最难受的一顿饭。
马方海只沉默吃饭,身上有一股机油味儿,马奶奶不停伸筷子,把桌上的大鸡腿肉块往自己那个胖孙子碗里夹。
周玱的表妹才小学六年级,居然也是脏兮兮的,碗里都是青菜,后来乔煕听说马方海在汽修店干活,女儿寒假不用上学,就在店里给他递工具。
所以今天父女俩是一起回来的。
周桃阿姨,周桃阿姨仿佛不存在。
周玱把另一个鸡腿夹给乔煕,马奶奶发出老大一声“啧”。
虽然鸡有些腻,但乔煕还是冲着一股劲儿几口吃完了。
周玱就看着乔煕笑。
饭后乔煕和周玱提着保温盒去医院,岔路口周玱突然停步,和乔煕说:“乔煕煕,以后别来医院了,不好。”
冬天的冷风吹得脸颊冰冷,乔煕终于忍不住了,“哇”得一声哭了出来。
哭得惊天动地。
周玱一下子慌了,手足无措地扒拉乔煕围巾想给乔煕抹眼泪。
手套剐蹭着脸,乔煕仰着头避开他手哭:“痛!”
他就收回手看着乔煕,很呆很呆,和他学神的身份严重不符。
那天乔煕哭得很伤心,好像一次性哭了好几份额度。
周玱牵着乔煕的手走,路人都回头看他们,乔煕也一点也不害臊。
现在的乔煕,大概是没法这样痛快地哭的。
和那个时候的周玱一样。
......
周玱还没有成年,莉姐走了的话,周桃阿姨大概是周玱唯一的亲人了。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莉姐那么爽利的人,也会容忍着马家人住在自己家。
但是她肯定不知道周玱的真实处境,毕竟周玱,是她疼爱的崽崽啊。
乔煕鼓起勇气和莉姐开口,可不可以让周玱当自己的家庭教师,住到自己家去?
周桃阿姨在一旁整理换洗衣物,低着头依旧沉默。
她身上总有种阴郁到哀伤的气质。
周玱皱眉看了乔煕一眼。
这在他们之间,是他对乔煕很重的情绪了,乔煕咯噔了一下,下意识感觉到不好,但是莉姐只是笑着让乔煕去问周玱。
后来周玱开学晚到了好几天,乔煕才知道莉姐悄悄从医院回家去了。
……
周莉特意挑的中午前。
马奶奶嗑着瓜子开门,看到门口的周莉时手里的瓜子一下全抖没了。
一半是吓得一半是惊的。
这个老太太年轻的时候被婆母狠狠磋磨,不说话的时候也是一脸苦相,她讪笑着搓搓手:“周莉来啦?怎么不提前说一声,来,快进来坐。”
她转头朝厨房喊人的时候,苦相瞬间变成了她婆母的模样:“周桃,你姐来了!”
又冲着回家吃饭的孙女:“你这个蠢货样,快把地扫了!”
主人家的威势放完了,回头又是一脸苦相的和气:“来得正好,恰好要吃饭了,省得吃那医院的大食堂,又贵又没啥营养。”
周莉挑着满地的玩具下脚,坐在了已经有好几个大坑的沙发上。
这座曾经舒适安逸的屋子瞬间有了点从前的光彩。
周莉笑得客气:“你坐,看你也没什么忙的。”
马奶奶摆摆手:“我就不坐了,我得忙着灶台嘞,这周桃,啥也干不好,还得我来!”
“让周桃来,让周桃陪你。”
周莉笑了笑,起身直接往周玱以前卧室走,马奶奶吓了一跳,连忙冲过去挡着:“哎哟你侄子在里面睡觉呢!小孩觉多,叫醒来小心魇着!”
周桃充耳不闻,开了门把里面睡着的孩子一把拎了出来。
有点重,差点没拎起来。
门口一放,睡懵的孩子瞬间嚎啕大哭起来。
马奶奶顿时抱着大胖孙子也跟着嚎:“哎哟这小娃娃懂什么啊!怎么有这种姨妈啊!没天理啊没天理……”
周莉环视了一圈乱糟糟的卧室,又回头看向沉默站在厨房门口的周桃,那个一样没存在感的侄女,好像叫马明珠,怯生生地躲在周桃身后。
周莉注视着自己内向沉默的妹妹,看她皲裂的手,老态疲惫的脸,还有总是低垂让人永远看不清她真实想法的眼睛。
她看上去比自己这个病人还要死气沉沉。
“短命鬼讨债来了啊,没天理啊……”马奶奶大腿拍地啪啪作响,和着小孩的哭声,刺耳极了。
周莉长得高挑,即使因病消瘦的厉害,在一米五几的马奶奶面前也很是压人,她还是客气开口:
“闭上你的嘴。”
声音不大,甚至称得上温和。
一边嚎一边悄悄关注周莉的马奶奶却是一噎,周莉又将视线移向下面干嚎的小孩,马奶奶一惊,连忙抱起小孩进了厨房。
马家人虽然对着周桃呼来喝去,但是其实很怕周桃这个强势的姐姐。
他们听到过一些风言风语,说周莉是在道上混着起家的。
要不然为什么过了这么多年突然回来了,肯定是外面有仇家。
而且一出手就在城里买了大房子,肯定是干了一票大的收手的。
但是幸好,损了阴德的人也活不长,马奶奶时常搂着自己的胖孙子得意洋洋:“像我这样有福的乖孙,运气就是好嘞,有个早死的有钱姨妈。”
其实刚下岗那会儿,马家条件还行,可后面工厂宿舍不能住了,又在马奶奶的催促下怀了二胎,日子一下子紧巴起来。
这个时候,周莉带着十二岁的周玱回了H市,又在两年后常住医院时和妹妹联系。
马家欢天喜地地搬进了城里,周莉又给这个没说过一句话的妹夫介绍了朋友店里的工作。
周桃开始两边跑照顾病人和家庭。
其实病情加重的时候病患是很吓人的,咳血、呕吐、浮肿……还有掉光的头发,周莉觉得自己这幅惨兮兮的样子,还是不要给儿子看到。
但是妹妹没关系,从小相依为命,又被自己抛弃的妹妹没关系。
说不定,妹妹还会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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