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家里,林飘絮洗漱完,倒在床上,不知道现在几点了,她看向手腕上的宝珀机械腕表,原来已经九点半了。
她把表摘下来放在床头柜,看着表面在黑夜中闪烁的光芒,一再提醒它这只手工复古机械表在工业化信息时代的珍稀与昂贵。
她无法形容,当李青穹把这只表递到她手中的心情——他给予她的所有,对她而言,都是代价,都是补偿。
准确地说,自妈妈走后,她的后半生,所有得到的瞬间都成为失去的补偿,所有快乐的片刻都成为愧疚的前调。
而她并不想要,如果可以选择,她宁愿一辈子和妈妈挤在老家那栋破旧的小小的筒子楼里。
她不要爱情,不要赔偿,不要和解,不要新房子,她什么都不要,只要和她相依为命的妈妈。
林飘絮辗转反侧地睡着了,恍恍惚惚中,她又梦回当年——妈妈知道李青穹出国留学后,哭着在她面前说:“飘飘,如果不是我把钱拿去买房,你就有钱出国留学了,青穹那么好的孩子,他那么爱你,以后你也不会遇到这么好的人了。”
林飘絮无计可施,只能抱住她,不住安慰:“不是的,妈妈,我们现在感情也很好,青穹过几天就回国来看我了,你不要这么想啊,妈妈 。”
“你还小,你不懂,世事多变,在一起就会顺理成章,分开了就容易生变。”
无论她如何坚定表示他们多么多么相爱,跟别的情侣不一样,她妈也总是摇头,叹气。
她知道,林母不仅把自己的积蓄填进去,连当初林父的抚恤金也一起拿去给首付了。当时房子买在了最高点,二期房价跌了一半,贷款利率降了,要没有留学这件事,跌了也就认了,毕竟房子买来是为了住,不是为了炒,价格起伏皆是平常。
但因为愧疚于她,房价跌了这件事顿时变得无比焦心。再后来,项目传出资金短缺即将烂尾,买房这件事真正成了林母的心魔。
林母天天去工地看那个塔吊有没有在动,要没有运转,便急得团团转,在工地抓住个人就问为什么不动工,但是没有人能够回答她,后面塔吊真的停了两个月,项目工程眼见就要烂尾了,林母无比自责。
“飘飘,是我毁了你的幸福。”她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喃喃自语,精神恍惚。
她一步步地沿水泥楼体往上走,走到楼顶上,再一步步地往尽头走,蔚蓝的天空近在眼前,林飘絮跟在她身后,往前飞扑,终于在最后一刻将她拦腰抱住,拉扯回来。
“得救了,得救了……妈妈,我们回家吧,回家吧!”她紧紧抱住妈妈,激动地哭喊着,低头一看,下一秒,妈妈还是在她怀里逐渐僵硬,停止了呼吸,一阵大风袭来,化为片片飘絮,散落在天涯。
一如既往,林飘絮数不清自己是第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在梦中,她试图去挽救一千次一万次,却还是失去了一千次一万次。
最痛苦的不是回忆,而是总想着能回去就好了。一遍一遍地想回到过去,可是昨日又隔天涯。
林飘絮从睡梦中醒来,起身看了墙上的钟,现在是晚上十点四十分,原来她才睡了一个小时。
她坐到书桌前,打开电脑,输入“颂德上湖湾项目烂尾,颂德虚假宣传,x市房价虚高跳水,跳楼事件”等关键词,却什么也没有搜到。
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那些帖子删得干干净净,好像所有人都不曾离去一样,那个烂尾的小区终究还是建起来了,远远看着富丽堂皇,高楼耸立,只是她再没勇气踏入一步。
一切绝望冤屈都将被尘封,化为沧海桑田中一颗无关紧要的尘埃,无人知晓,无人在意。
她总是忍不住去责怪李青穹,为什么当初不能坚定一点,为什么要服从安排去留学,如果不去,妈妈是不是就不会那么自责,那么想不开,房子烂尾了又怎么样,这笔钱她可以慢慢赚回来,终有一天她会让妈妈住上大房子。
即使她知道,李青穹并没有错。
那么错的到底是什么呢?她又该去责怪谁呢?责怪她自己吗?责怪她不愿意放下该死的自尊心,靠李青穹养着,陪他去留学吗?
是,怪她自己吧。
林飘絮的眼泪淅淅沥沥地滴在键盘上——
如果谁都没有错,那一定是天错了。天注定他们之间,不得善终。
电话铃声响起,她在泪眼婆娑中按下通话键,匆匆忙忙地抹去眼泪:“喂?”
“请问是林飘絮女士吗?”
“我是。”她看了一下通话屏幕,是李青穹打来的电话,但是和她对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男性声音。
“你好,这位先生喝醉了,他让我打电话给你接他回去,我们酒吧地址在……”
林飘絮愣了,他们大学时候经常在这个酒吧聚会玩儿,李青穹竟在那里喝得烂醉如泥,她定了定神,竭力不让自己的声音哽咽:“我现在过去要花两个小时……你看看是不是打一下别的电话会快一点儿。”
“我不!林飘絮你给我过来!”李青穹的声音骤然响起,之后又迅速低落,他呢喃道,声音支离破碎,断断续续,像雨滴滑落屋檐般不住敲打她的心,“你过来,接我回去,好不好?我不要别人,我就要你……林飘絮……你不能就这么丢下我……”
老板接过电话:“女士,我给他开个包房休息,你尽快过来吧。”
林飘絮无奈,打开软件看了一下,现在还买得到十一点半的高铁票,赶得过去,她匆匆买了票,换了套衣服,走出门去。
路上没什么车,她后知后觉地在线上叫了辆出租车,司机还有八分钟才能赶到,她嫌有点儿慢,取消了订单,又喊了一辆,结果等待时间变成了11分钟,她不敢再取消了,待在原地心急如焚地等待着。
这11分钟无比漫长,林飘絮在原地焦急地绕圈,走来走去,看着昏暗的夜空,一下恨不得车子能穿过任意门即刻到达,一下又有种冲动不管不顾地取消订单,连出租车和高铁票一起取消了。
不过去了,过去也没什么用,过去照顾酒醉的李青穹?带他去酒店,然后呢,会发生什么呢?他与她都心知肚明。
她不是下定决心要将他从生命中剥离吗?为什么李青穹一通电话就捣毁了她全部的理智和防线?
去还是不去?她还没有得出答案,出租车司机率先到了。
她只好先上了车,手机在手上翻来覆去,没有一个答案。
要喊司机掉头吗?
掉头吧,一旦她去到李青穹身边,见识到他的脆弱和无辜,她一定会忍不住留下,忍不住抚慰他,忍不住抛下一切,幻想天长地久,义无反顾。
手机又响了。
还是李青穹。
“你怎么还不过来呢?”他的声音像掺着□□,黏腻,勾人,她的背脊无意识地浸入一阵细微的麻意。
“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好几次和大哥说我不想留学了,我想回去,再不回去你要忘了我,可是……我哥说……男人要先有能力有担当,才能给心爱的女人未来……他说,我乖乖听话去留学,就不反对我们了……我听他的……早知道我不听他的了……”
手机一直被她握在手心里,很烫,仿佛连电话那端的声音也在发烫,热度传到她紧贴着的耳廓,带来一波又一波的酥麻。
“林飘絮,我不在意那个男人是谁了,我不问了行不行,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我可以什么都不问,什么都不计较了……你也不要计较了……我爱你。”
她静静听着,突然又有另一个电话插进来,她心头一颤,选择挂断李青穹的电话,接通当下这个署名“佩佩”的电话。
女孩稚嫩带着哭腔的声音传来:“林姐姐,我家出事了,怎么办啊……”
林飘絮握紧手机:“佩佩?你先不要慌,跟姐姐好好说。”
女孩哭得哽咽,紧张地胡言乱语,林飘絮听了好一会儿,拼拼凑凑理出了事情经过——上湖湾的事件结束后,林飘絮便一直致力于帮助烂尾房受害者维权,包括组建线上社群,帮忙牵线联络公益律师,找媒体大V曝光等等,陈先生和佩佩一家都是她的帮助对象,这次是佩佩的父母实在等不了漫长的起诉期,跑到营销中心去拉横幅大字报,被置业经理带着几个壮汉保安打伤了,小姑娘在现场见血了,吓得不行,这才打电话来寻求帮助。
还是颂德集团的项目。
林飘絮挂了电话,两人的话语不断在她耳畔交错出现,寒风从车窗外涌进来,轰隆轰隆,反复回响。
——“我好想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我想回去,再不回去你要忘了我……”
——“姐姐,他们太过分了,害得我们无家可归,还把我爸妈打伤了,他们流了好多血,还被拘留了……我好害怕……”
——“林飘絮,我不在意那个男人是谁了,我不问了行不行,只要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
——“姐姐,爸爸妈妈不是冲动……我们这个月的房贷实在是还不上了,我们连饭钱都没有着落……我要辍学了,怎么办呐……”
……
字字句句,如泣如诉,在催她的魂,割她的心。
不知何时,眼泪从她脸上簌簌滚落,要反复深呼吸好几次,才能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顺畅一点儿:“司机,不去车站了。”
没有办法,这道槛,永远也过不去,过不去。
当他们试图跨越时,总会有新的磨难恰如其时地出现,不厌其烦地提醒着,横亘在他们之间的,是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
“去市第三看守所。”她继续说道。
司机应了声“好”,低头在导航上输入新地址,车子缓缓掉头。
不一会儿,又有电话打进来,还是李青穹,林飘絮有些晕眩,前所未有的疲惫朝她袭来,将她的思绪彻底掏空,饶是如此,她还是按下了通话键。
万幸,这次是酒吧老板的声音:“喂?你好,你什么时候过来,客人他胃……”
“我不过去了,你在他通讯录里找一个叫‘陆图温’的人,是他的亲哥,他会去接的。麻烦您。”
说完不等对方回应,便挂了电话。
下雨了,冰凉的雨滴从半开的车窗外漏进来,她看着空无一人的街道逐渐变得潮湿泥泞,一如她空荡荡的心。
你可以用一场雨清洗一整座城市,却洗不掉曾经的罪孽。
也可以用一场雨伤透一个人的心,她的伤口永不会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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