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三十几人队伍的最左侧站出来一个老者道:“是奴才主事的。”黄掌柜已经给他递过眼色,这老者便先发制人:“这田太大,每年所给的份例又有限,实在也种不出什么东西来。”
与他们毗邻的一户农田里,七七八八的农人正忙着收割,傅意怜这田夹在中间,又是最肥沃、最向阳的一块土地,少不得被邻里笑话。傅意怜一想起来便觉得心痛,非是为了这田庄和钱财心痛,而是心疼荣山南。一力支撑着这个家,竭力给她最好的,不让她伤脑筋。她便以为这世间都是那般容易祥和的,从前人人见了她,点头哈腰尊称她一声小姐,到铺中去,也只是走走过场。每次施粥,这好名声都让她给赚了,如今看来铺面亏空成这样,荣山南却仍一心想要为灾民做些事情,非是富裕的时候,不知比她要高尚多少倍。
这不是该感伤的时候,她一定要坚强。傅意怜又问那老者:“既然是人手不够,为何从不见你们上报主家指派?”
那人道:“大少爷如今不管家了,不知道该问谁。”
傅意怜知道,他便是故意要多提起傅淮安,让她没有别的心绪再去管这烂摊子。可越是提到兄长,傅意怜便越要讨回这口气:“难道我不是东家,为何从来不见你来问过我?”
那人道:“我们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问什么啊?”语气里颇有不屑,撂挑子的神色在额间鼻翼的皱纹中显得更深。
傅意怜喝道:“这便是你跟主家回事的态度?给我拉下去,重打二十大板!”
那人一见傅意怜发了狠,周围窃窃私语的人立即收了声,却不见有人来拉他们的这位主事。
黄掌柜又出来道:“二小姐息怒,你不常来可能不知道,这几位都是族中的老人,便是从前老太爷在的时候,就已经跟着走南闯北,听说有次闹饥荒,还救过老太爷的命呢。”
他们越是跟她提亲人,傅意怜就越是来劲:“老太爷若是知道曾经他看中的人,如今成了这般荒唐模样,也定然要生气加以责罚,我如今替他教改,若是改好了,仍在府中留用,若是改不好,仗着一点功劳,便妄自尊大,这样的人,在我傅意怜眼里是断断容不得的。”
这些人便是吃定主家看在过往功劳的面上,不会辞掉他们,便在这里混吃等死。若是一把年纪被赶了出去,这座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一传十十传百,传得满城风雨,他可就没地方做工了。
旁边一直垂着头的一位老妇站出来道:“二小姐,在这里的毕竟也是妇女居多,若是看见这鲜血淋漓的场面影响了日后做工,那可就不好了。”
“杀猪宰羊你们是从未见过还是从未吃过?若是连这样的场面也都受不得的话,也就不用留在府中了。”
一番话下来,众人战战兢兢,再也不敢顶撞她。
黄掌柜身边的两个学徒,瞅了瞅她的神色,悄无声息地出来,上前去拖那老者。
老者这才慌了神,挣脱束缚,连连叩头,额头瞬间青灰一片:“二小姐,二小姐饶命啊,奴才以后给您当牛做马,再也不敢了。”
这一声一声叩首,叩在在场所有人心上。思康看着‘姐姐’雷厉风行,敬佩之情愈发高涨。
觉得差不多了,足够以儆效尤,傅意怜才道:“其实我也不是非要责罚你们,十日之内,限你们将这三年内的存粮亏空,如数给我补上,不然我便要告到官府去,奴占主财,是何罪名,不需我多说。想来你们也是老婆孩子热炕头,一大家子人要养,若是你们吃官司的话,想想你们的家人,你们尚在学龄的孩童,他们可还都等着你们的银子呢。”
日头开始偏西,和煦的春风里陡然染上一层料峭寒意。
“不过大家毕竟主仆一场,我也非是要逼得你们走投无路,若是将银两补上,改邪归正。明年秋收的时候,分红我也是少不了你们的。”
那老头当面没敢说什么,嘴巴却无声地嘀嘀咕咕,傅意怜看不到,思康的个头却看得一清二楚,偷偷拽了拽傅意怜的袖子,打小报告说那人在嘀咕说些什么话,他看到唇语像是一些脏话。
见他比划一遍,傅意怜道:“这些话都不是好的。思康,你莫要学。”
黄掌柜看思康打了一套手语,心里不由得又对他看低几分,这人不但是个小叫花,还是个哑巴。
傅意怜仿佛看穿了黄掌柜的心思似的,道:“你们莫要看低了我弟弟,从今天开始他便是你的账房,管账的若有半点错落,他跟我一样是主子,有权责罚你们。他是说话不利落,读唇语却厉害,你们若是在背地里说他些什么话,他是照样读得出来的。若是有什么不服便憋在心里,凡是说出来的他都能知道。若是叫我知道你们但凡对他有不尊不敬,我饶不了你们。”
掌柜的撇撇嘴,道:“他说话不利索,大字也写不了几个,我们怎么跟他交流啊?”
傅意怜道:“他是主子,主子用手语说话,你们自然该就着主子,全都给我去学手语,难道还让主子就着你们不成?”
掌柜的被彻底说得无话可说,吩咐下去,十日之后把账面补齐,派了人手下去把账先给算清楚。
傅意怜思康乘马车回到傅家的时候,天色将暮,下了马车,却有一人焦急地在门口等待,一看是荣山南,思康立刻扑了过去,荣山南眸色沉沉,望着暮色中的一团。傅意怜心里突然发虚,无意识地搓了搓手心,这才惊觉出了一手心的冷汗。没人知道,她方才站在那么多人中央,也是怕的。可只能挺直了脊背,迎难而上。
不等傅意怜说什么,身子一轻,却已是被荣山南打横抱了起来。傅意怜下意识环住他的脖颈,轻声惊呼,小小地挣动,埋首在他颈间,生怕人瞧见:“放我下来,有人看着呢。”荣山南恍若不闻,只道:“乱动什么?”反倒收紧了手臂,“绣鞋湿成那般模样,不觉得脚冷吗?”
傅意怜看了一眼,那鞋面的确脏污得不成样子,腿脚的确有些发麻,可她一个人的时候,丝毫不觉,一到了荣山南面前,就腿软得走不动道,只好任由他一路将自己抱回小院。
“啊喂,小心肚子。”
一路上荣山南都没有开口说话,却仍是在狂风乍起的时候用大氅搂紧她娇软的身子,傅意怜从他的怀中探出毛茸茸的脑袋,怯生生地问了一句:“你生气了?”
沉默片刻,荣山南还是无奈地先叹了一口气,气又气不过:“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下次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总也该知会我一声,我若没有时间,也让其他兄弟跟你去,那些人最是油尖嘴利,我怕他们会对你不敬。”
荣山南少有疾言厉色的时候,傅意怜喏喏道:“知道了,他们毕竟曾是我的家仆,我想应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篓子吧。”
荣山南摇摇头:“你去做这样的事,我并不反对你做,若是你日后想要重新开张,我便日日接送你好不好?”
她想了很多次,每日下工后,会像一对寻常夫妇一般,好脾气的相公去接有些娇气、偶尔闹点别扭的娘子,也盼着荣山南来接她,哪怕前面是黄泉路。可一直等到世间尽头,他都未出现过。
荣山南自是不知他这番话在傅意怜心里有多暖,傅意怜重新埋首在他胸前哽咽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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