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远离城镇,几乎没有人。马车停下的时候,路边跑来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一头乱发,却化着浓妆。那妆容艳得像是把所有颜色都涂了上去。眉毛一横一竖,胭脂比媒婆还要红。
“阿竹,阿竹你不要再跑了。”后面一位男子一瘸一拐地跟上来,气喘吁吁,却追不上她。
阿竹,方竹?
杏儿不忍地点点头。
傅意怜掀开帘子下了马车,上面捉住那女子:“方竹,你是方竹?”
那女子本来傻笑着咬着缕头发,一见了傅意怜,像是见了鬼一样,掉头往回跑。
方严从后面赶上,趁机用绳子将她捆住。那女子用蛮劲拼命往远离傅意怜的地方跑,方严的手臂被勒出一道道血痕,见了傅意怜和杏儿,也是惊诧不已。
他不能松开方竹,只能一边捆紧一边道:“小姐,您怎么到这里来了?”一面冲杏儿使眼色:“你怎么把小姐带到这里?”
杏儿上前帮他固定住方竹:“小姐都知道了,你们不用瞒了。”
那满面胭脂水粉的女子忽然停住不动了,一顿一顿地转回头来:“小姐?”
她猛地跪下,手被绑在身后,还是磕了几个头,“小姐,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背弃主子,死有余辜。”
傅意怜看着她脏污的面孔,虽有些抗拒,还是上前去,“我今天来,不是讨债的。你们怎么变成这样的?”
方严、杏儿、再加上两个马车夫才把方竹拖回家里去。
杏儿帮她洗脸,方严叹了口气,对傅意怜道:“小姐,方竹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在你面前,我们也没什么丢人现眼可说。方竹变成这样,是被人始乱终弃的。那个男人走了之后,她就疯了。天天吃药控制,断一天她就变成这个样子。我也实在是没钱了,才去找杏儿的。”
“那那个男人呢,是谁害她成这样的?怎么不找阿南做主?”
“嘘——”方严瞧了瞧里屋,没有异常的动静,才继续说道,“莫要提了。那个人渣若是有良心,我这唯一的妹妹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那个人是谁?”
“小姐,你还是不要问了。我们都认命了,再谈这些,除了揭她的疮疤以外,还有什么用处呢?”
“解铃还须系铃人,那个男人,是跑了是死了,还是活得好好的却忘了她?”
方严抱头埋在桌上,不忍再说。
傅意怜想了想,继续追问下去:“那个人,跟我有没有关系?”
方严大惊失色:“小姐,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实话讲,这些年,我从没有怨恨过方竹和秋歌,没有怪过她们两个最贴心的侍婢丢下我一个人。她一直忠心耿耿,从小就跟着我,若要离开我,一定是有逼不得已的苦衷。”而且,以他这样的个性,即便是权贵王豪,为了妹妹,也会豁出命去讨个公道。只有一种情况他会咽下这种耻辱,那就是那个人跟傅意怜关系密切,看在傅意怜的面子上,他们不肯去认。
“是的,的确是逼不得已。”
傅意怜知道,这次见面本就突兀,这些问题也不可能一次讲开。她留了些银子,让方严好好照顾方竹,便先回了府。
府门口,正巧碰上大少奶奶的马车。余暄妍看见她,又看了一眼杏儿,倒没多说什么,只是笑道:“妹妹去哪儿了,今日的诗会就快要赶不上了。”
每月初五,傅意怜与一众姐妹都要品茶赛诗,各家小姐轮流坐庄。这件事自从傅意怜十三岁那年倡议,已经举办了三年了。后来遭逢大难,各人颠沛流离,诗会自然也断了。如今重新举办,这才是第二次。傅意怜的好友无一不也是容貌姣好、才情出众,每次的作品都为人津津乐道,诗会俨然成了宛州城的一道风景。
余暄妍本不爱诗词,傅意怜与她交情泛泛,也从未邀请过她。只是人们评选宛州才女的时候,总没有她,她不甘落于人后,才想着法儿挤进来。看在余鸿鉴的面子上,傅意怜也让她去,只是至今没有任何作品。
此次的庄主选了梅园中的寻香阁,蓝绒地毯上铜香炉里燃着瑞脑。傅意怜望着它发呆。这几日忙着府里的事情,忙着置办新家具,又无意中扯出了方竹的事情,她都没有再抽出时间回山上去。
重生回来的那一天,与荣山南的耳鬓厮磨,就好像做梦一般。上次的尴尬过后,她似乎又停在了原地,不肯再接近他。
天光又暗下来了,这几日他累吗,有没有再腹痛?
“怜儿,怎么了?”尤楚君见她心不在焉,碰了碰她的胳膊。
傅意怜暗压下不宁的心神,“没什么,到哪里了?”
“喏,《行露》。我还当我头一次坐庄,招待不周。”
“楚君姐姐哪里的话,如此白雪红梅胜景,倒真要多谢姐姐的玲珑心思。”傅意怜拿过书卷,念了一遍:
厌浥行露,岂不夙夜,谓行多露。
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狱?虽速我狱,室家不足!
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①
话音刚落,传来余暄妍的声音:“二妹妹向来敬仰卓文君的胆识,对这首诗颇有感触吧。”旁边有几人也跟着笑出声。
荣山南利用权势,强行逼嫁,这便是傅意怜周围的人对他们的印象。
余鸿鉴才是良人,可卓文君后来也写出“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样的句子。她却只愿意记得凤求凰的美谈。
傅意怜脑海里浮现那日,男人紧绷身体,却温顺地由着她抹药。前世周围的人一再劝她和离,异族匹夫配不上她这位汉人的大小姐,她对他只是感动和报恩,不是真爱。她与余鸿鉴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最后那一面,荣山南倒在雪地里,问她,一定要和离吗?
她答应得丝毫没有迟疑。也许她分不清对荣山南是感动还是报恩,荣山南却默默为她情动,甚至怀了孩子。
她只觉得如坐针毡,恨不得此刻就飞回荣山南身边去。
屋里有些闷热,傅意怜低声对尤楚君说:“我出去透透气,少陪。”
楚君心领神会地笑笑,推她:“去吧,有人要等急了。咱们下次在平君蕊宴席上见。”
傅意怜不明所以。又落雪了,雪花落在冰凉凉落在脸颊上。
冷不防梅林中突然冒出一人,将她堵在墙角,“怜妹妹,你可叫我好等。”
这道再熟悉不过的清朗男声,是余鸿鉴。
傅意怜皱眉避开,“你怎么在这儿?”
余鸿鉴单手撑在墙上,不饶她,挑眉道:“我为何不能在这儿?”
以前的傅意怜最吃他这一套,三下两下便撩得她心旌微荡,如今对于他的触碰却觉得无比恶心。
余鸿鉴见她不说话,微微俯下身来,强行与她平视:“你去他那儿了?故意叫我吃味儿是不是?”
“他是我夫君,我去看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傅意怜推开他,往寻香阁走。
余鸿鉴愕然,神色冷了几分。寒风吹动他腰间玉佩,还是傅意怜从前送他的那块。不过片刻,他眸中重归风平浪静,径直上去要牵傅意怜的手:“莫要闹脾气了,我知是我来晚了,回去好好地补偿你,可以吗?”
傅意怜立刻退了两步,声音提高了些:“公子请自重,我如今是有夫家的人。况且你不是早已与你义父的女儿另缔婚约,难道要我回去做小?”
余鸿鉴一怔,与循声而来的余暄妍打了个照面。在二人对视的一瞬间,傅意怜仿佛被电流击中般,激灵一下。
“我、我是有……”
“是有苦衷的?”傅意怜一脸不相信地看着他。
余鸿鉴只能干瘪地点点头。
傅意怜道:“你该不会是要说是裴都督家的大小姐逼你的罢?”
余鸿鉴惊诧她的先知,不知该如何解释,只好继续点头。
傅意怜道:“该不会是什么她将你灌醉,一夜**,之后东窗事发,不得不娶她的罢?”
余鸿鉴要说的话全让她先说了,道:“就是这个理由,请你相信我。”
“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在他软弱放开她的那一刻,她就该知道答案了。
傅意怜与余暄妍擦肩而过,忽然想起什么,又折返回来,问余鸿鉴道:“我知道,你如今要什么样的女人都可以有,我也已经另嫁他人,我们曾经的婚约也不作数了。既然你是这样认真负责的态度,你对每个认识的女子都是这样吗?你始乱终弃过吗?”
余鸿鉴也恼了:“你这是什么意思,我在你眼里难道是个到处留情的浪荡子吗?”
余暄妍插进来道:“二妹妹,这可就别怪我说你了。哥哥是背弃诺言,没有娶你。可你也没有等他。你现在要清算,也不能编织些罪名安在我哥哥头上。这宛州城里,哪个女子不钦慕余家大少爷光风霁月、玉树临风?可他洁身自好,若不是裴都督的女儿,他也为了你而终身不娶啊。”
傅意怜不想浪费时间吵架,掸了掸衣裙:“横竖今后也不必见了,就此别过。”
她在试探,可余鸿鉴的表现让她看不出破绽。方竹如果被人欺负了,为什么不来找她求救。哪怕傅意怜救不了她,离开她更是一条下下策。
唯一的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与傅意怜关系极近,所以方竹和方严敢怒而不敢言。离开不是一种不忠,正是因为忠实,才不想去破坏。方竹是知道傅意怜不怎么看得起傅淮安的,所以傅意怜第一个排除了他。那时候,傅淮安也没有娶妻,傅意怜大可以做主让傅淮安给个名分。那么第二个可能,就是余鸿鉴。
作为她曾经的未婚夫,主子还没嫁人,方竹就先暗通款曲,成了姑爷的人。这是让她脸上蒙羞的事体,所以方竹只得离开。可是那时候杏儿根本不认识他们,又怎么现在接济呢。
①出自《诗经·召南·行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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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遇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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