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象牙色素缎大衫,金线缠花,云肩彩锦,如墨青丝松松挽成蝶鬓,两侧坠宝石翠钿,面容瓷白,蛾眉细扫,淡如烟柳。
然而,光在装扮上相似还不够,因为想要突出鬼魅的邪异,李熙甚至还在外罩了层轻薄的深色流光纱帛,使之能在烛火映照下,翻出如鱼鳞水波般的异样光彩。
总之就是真的好像淑妃。
裴怀恩此行来得突然,李熙怔住一瞬,薄纱松松挂在臂弯,只来得及脱一半。
李熙说:“厂、厂公……”
还以为玄鹄能拦下来,竟然没拦住。
李熙对面,裴怀恩面上也很微妙,讶然说:“怎么没在路上换回来。”
闻言,李熙又把纱帛往上拢,眼里窘迫转瞬即逝。
不知怎么的,在场分明都是男人,甚至说——裴怀恩还算不上一个完整的男人,李熙却真切感到了些不自在。
李熙没当在裴怀恩面前继续换,而是快步走去了屏风后面。
片刻后,影影绰绰的影子映在绢布小屏上,李熙一边动手解衣带,一边垂着眼小声解释,说:“妃嫔衣裳的样式繁琐,马车里逼仄,我穿不好。”
顿了顿,抬手在发间摸索,一把扯掉戴在头顶的簪花。
“我也是第一次这么穿,真的很难弄。”由于被个外人当场撞破了自己的女子装扮,李熙满脸绝望,断续地说:“我原本想着,与其装扮粗糙,让我在黄小嘉面前露了怯,反不如从一开始便认真对待,把衣裳都收拾好了再过去,故而没有随身带着平日的……”
再顿了顿,缎子一样的发散下来,遮住脂白玉颈。
李熙说:“厂公来得太早。”
言外之意,不是约好晚上再见?
此言一出,裴怀恩不觉噎住一下,敏锐地察觉到李熙这是在怪他。
这般胆大地怪罪他,看来是真难为情了——这个小团子,脸皮还怪薄的。
因为李熙难得的强硬,裴怀恩觉得挺有趣,便缓步走到桌案前坐了,忍着笑说:“得了消息,有些迫不及待。”
李熙闻言就从屏风后面探出小半张脸,皱眉说:“那也可以站在门外等一等,我又不会跑。”
声音很轻,听起来委屈巴巴的,惹得裴怀恩抬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他,到底没忍住,倏地弯腰笑出声来。
“实在对不起,因为天亮很久了,以为你早把衣裳换完了。”裴怀恩颤着肩膀说:“再者,如此硬闯进来,岂非更显得六殿下与我势同水火,不死不休。”
李熙反驳不出,越发憋屈了。
只因裴怀恩话里说得对,而且确实不是故意,让他连个发火的理由都没有。
好烦,涂脂抹粉,奇耻大辱,还被看见了。
可是话又说回来,也幸好只有裴怀恩一个人看见了,否则……若是闯进来的人多了,日后就是想灭口,怕也灭不干净。
思及此,李熙便又脖子一缩,没什么表情地躲去屏风后面,手忙脚乱换衣裳。
真的好烦,越着急越穿不上。
万安平和玄鹄去别处打了。良久,等李熙把身上钗裙都去掉,方才慢吞吞地从屏风后面走出,口中叼着一支木簪,还在忙梳头。
“眼下黄小嘉已开了口,根据他的供词,当年传信之人没有死,而是携家眷去了福川。”
半晌,李熙在裴怀恩对面坐下,一边动手簪发,一边斟酌着低声说:“从京都到福川,一来一回需要半个月,我怕夜长梦多。”
裴怀恩明了李熙话里的意思,当即倾身向前些,屈肘撑在桌面,说:“你要反悔,不肯把黄小嘉交给我?”
李熙连忙摇头,手里发髻没留神散下一绺,俏皮的垂在面前,又被不耐烦地吹开。
“我没有反悔,我只是、只是忽然想到,半个月的时间很长,若放任黄小嘉离开诏狱,吃睡好了,万一回过神来怎么办?”李熙犯愁地说:“好不容易才揪住了这些,不能让黄小嘉有机会翻供。”
裴怀恩没答应,抬眼看着李熙额前那碎发,肃声说:“怎么,怕我联合晋王陷害你,教黄小嘉骗你,事后又在圣上面前反咬你一口。”
李熙眼皮一跳,从手里漏下来的头发更多了。
有些事,心照不宣便好,哪用这么掷地有声的说出来,闹得他怪不好意思的。
说话的功夫,由于裴怀恩数次语出惊人,李熙没能簪好发,只得认命地从头再来,把木簪又叼回嘴里。
“厂公,我没有不信您。”李熙含混地摇头,软软地说:“我只是在想,既然黄小嘉都已招了,为什么还要劳累厂公带走他,难道不能将此事大大方方地对外公布出去,顺势将黄小嘉继续扣在这,也方便我们控制。”
话音刚落,裴怀恩听得莞尔。望着李熙脸上那胭脂,裴怀恩的耐心难得比以往多一些,被拒绝也没发怒。
这个嘴甜的小团子,分明就是戒心重,有些不敢把黄小嘉真的交出来,还说什么劳累?
不过想来也理解,救命稻草么,当然要多上心。
转眼两个人目光对上,裴怀恩这么想着,面上阴霾便散去一些,语气也软和下来,说:“六殿下多虑了,我没有哄你做无用功的爱好,事到如今,晋王是一定要死的,有我在,黄小嘉怎么可能翻供。”
话至此顿住,从椅子里站起身,双手撑在桌案。
“再说——是谁引导六殿下去查的晋王?”裴怀恩话里带笑,弯腰向前凑,饶有兴致看李熙贴在眉心那花钿,循循善诱道:“听话,让黄小嘉跟我走,我会教他对晋王守口如瓶,对外只说来帮你盘了当年的案子,决口不提其他。”
离得太近了,李熙便又向后仰。
裴怀恩这个人,似乎总喜欢凑得离他很近。
“厂公的意思是,人还是带走。”李熙齿衔长簪,双手胡乱拢着发,支吾说:“放黄小嘉回去替我们拖延,再偷偷地去福川抓人,免得老二心生警惕。”
裴怀恩点头,目光淡淡扫下来,落在李熙挂了汗珠的鼻尖,眼里笑意更深。
“抓黄小嘉只为了供词,该做的戏还是要做,绝不能功败垂成,先前不让你在他身上留伤痕,也是为这个。”裴怀恩哄着李熙说:“乖,别固执,晋王是个疑心很重的人,眼下黄小嘉已然背叛了他,为了活命,便只好继续与我们合作……只要时候到了,我会让黄小嘉在朝上配合你。”
李熙手臂举得发酸,听了裴怀恩这话,原本已经有些不高兴。
可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李熙又像是忽然想起些什么,倏地眼里一亮。
要么说今天运气好,真是想什么来什么呢。李熙暗暗地想:现如今,既然裴怀恩要利用他撬开黄小嘉的嘴,他又为何不能提醒裴怀恩……为老二铺条真正的死路。
顺便把神武营的月钱结了,板上钉钉地结了,别再有变数!
想到了这,李熙抬眼说:“还是厂公考虑得周到,只是……”
裴怀恩隐有所感,出言打断了李熙,敛笑问:“只是什么?”
李熙左右簪不好发,索性便放下了手,任乱蓬蓬的头发落下来,迟疑着说:“只是听厂公方才说,老二必须要……”
“死”这个字没真说出口,李熙眼珠稍错,谨慎地换了个措辞,小声说:“老二从前是犯过错,可惜没人知道,加之他现在又真的打胜了大沧,也算将功补过。所以……单凭几个陈年证人,至多再加上一块可能是被他们盗走,也可能只是因我自己不小心、遗落在战场上的小牌,就一定能判老二的罪么?”
裴怀恩略微抿唇。
一时寂静。
李熙把话说得很委婉,裴怀恩听见后,没忍住语气古怪地问:“你怕圣上有心护着晋王,弃车保帅,让此事不了了之?”
李熙重重点一下头。
“人死不能复生,儿子还是自家的好,说到底,邵家军的旗子上印的是长澹,是邵,却不是李,邵晏宁哪会有李征忠心。”李熙叹息着说:“再者老二手握兵部和神机营,而我却只是个出身不吉的祸星……两相比较之下,我实在很怕父皇舍弃我,只怪我是胡说八道,草草判了黄小嘉了事。”
这些分析都对,而且也很有可能真的发生,裴怀恩闻言沉默下来,不情愿地站直了一些,隔着一张小小的木桌,居高临下看着李熙。
裴怀恩说:“六殿下想要什么,直言便是。”
李熙没吭声,转头望了眼窗子外面。
玄鹄与万安平这会还没回来,李熙沉吟少顷,伸手沾了些茶水,缓落桌上。
下一刻,李熙点点桌面上的字,再并指把它抹了,试探着说:“厂公,我想要这个,您会帮我的吧。”
字写得很小,裴怀恩却看清楚了。
那是个极板正的“反”字。
有一说一,就因为这个字,认识李熙这么久,裴怀恩还是头次对他另眼看待。
裴怀恩说:“就这么恨你二哥,恨得连胆子也变大了。”
李熙再点头。
李熙哀伤叹道:“我有好些兄弟,却只有邵毅轩那么一位舅舅。”
“追根究底,那只是桩能功过相抵的旧案,万一赶上父皇高兴了,只将老二降职禁闭,给了他东山再起的机会……厂公,皇权之下,还有什么罪能比得过这个,这才是真正不可赦免的。”李熙抬手抹眼泪,忽然几步绕过小桌,对着裴怀恩单膝跪下。
李熙说:“厂公,此乃我平生夙愿,若厂公能出手相助,我……自当感激涕零,此后愿唯厂公马首是瞻,再也不敢有异心。”
裴怀恩久久地看着李熙,却未发一言。
皇子跪太监,这是多大的屈辱。
可见李熙到底有多么痛恨晋王,又有多么依赖邵毅轩。
风送青草香味,落针可闻。
许久,许久,久到李熙都有些后悔提这些,唯恐裴怀恩对他今天的落井下石生疑,却听裴怀恩忽然点头答应了他,笑声对他说:“六殿下言重了,你我相识一场,你帮本督办了这么多的事,说了这么多的话,这是本督应该为你做的。”
“事了之后,若当堂下了死牢便罢了。”
说着便伸手,温温和和地把李熙从地上扶起来。
“六殿下今日这一跪,我记着了。”裴怀恩愉悦地说:“全听六殿下的,若到时真只因为御下不严降了职,罚了腰牌……我保证会让六殿下如愿以偿,亲眼见着晋王这么干。”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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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阴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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