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熙入得宫来,因为顾忌承乾帝,由福顺引他去偏殿等候,给他沏了茶。
偏殿内阴冷,好在还有热茶暖身,李熙颔首低眉地喝着茶,不急,也不问,直到茶水见了底,裴怀恩方才姗姗来迟。
隔着一张不大的小方桌,裴怀恩没行礼,而是径直走到椅子前坐了,手肘随意搭在桌上。
那桌椅不是对立摆放,而是并排。裴怀恩和李熙此刻同样面朝着殿门,刚坐下就往后靠,没骨头一样。
李熙连忙起身。
李熙说:“厂……”
裴怀恩恹恹摆手,说:“六殿下不必多礼,你是主子,长话短说吧。”
承乾帝昨夜在御花园吹了风,病得更重,眼下正咳嗽。
李熙明白裴怀恩的意思,便坐下来,说:“厂公,我来要小牌。”
裴怀恩说:“嗯。”
搭着话儿,左肩稍稍往李熙这边倾,玉白指骨抵着下颌,语带笑意地又问:“六殿下用过早膳么?”
李熙愣了一下,如实说:“不曾。”
裴怀恩便吩咐身旁站着的福顺,说:“去,给六殿下端盘果子来,别饿着他。”
福顺心下了然,应声退下了,临走不忘把殿门关上。
这回殿内便只剩下裴怀恩和李熙两个活人了,一片寂静中,李熙没再开口,只是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裴怀恩。
裴怀恩是由欲.望浇灌出来的一身艳骨,行走坐立间,无时无刻不在散发着欲的气息。
各式各样的欲。
肉.欲,权欲,贪欲,奢欲……在过去的十数年间,裴怀恩似乎早已将自己彻底地浸在了这些欲.望中,将自己化成了欲.望本身。
可这欲里没有爱,更没有一丁点暖意。
正如此刻,李熙看见裴怀恩斜斜地软在梨木椅子里,面庞冷白,仅有的一点血色也全烧在了眼角,呼吸又缓又轻,胸膛几乎是没起伏的。
裴怀恩简直不像个活人,甚至不像个人——当这种光怪陆离的念头忽然出现在脑子里时,李熙默然垂眼,不敢再看了。
阳光从门缝漏进来,打在小桌上,在桌案中间划出一道泾渭分明的细线。李熙把茶盏搁回桌上,听裴怀恩说:“六殿下想通了,肯吃我的果子了?”
李熙便装作畏惧地点头。
究竟该怎么做好一把称手的刀,在来这的路上,李熙已然细细想过。
一把好刀要锋利,却又不能割伤持刀的主人。眼下裴怀恩要用他,他便该顺势示之以慧,授之以柄,让裴怀恩既能看到他的锋利,也相信他的安全。
聪慧,沉默,温顺,贪生怕死,再没有比他这种半大孩子更好拿捏的人了。
这么想着,李熙便当先说:“总要结案的,我没人手,已经顾不上什么了。”
裴怀恩只管笑吟吟地听,脑袋往后枕在椅背上,阖着眼不看他。
裴怀恩说:“六殿下放心,我会让你结案的。”
福顺还没回来,裴怀恩嘴上答应着,却并没有真的卸小牌给他。
等待的过程总是很漫长。半晌,李熙斟酌再三,又转头问:“厂公,若这案子查不完,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闻言睁眼,细白颈子没转,只拿眼尾兴味盎然地睨他,说:“六殿下说的什么话,不会查不完。”
李熙咬一下唇。
看来裴怀恩果然已经为他准备好了一切。
李熙沉默地想了想,适时换种问法,说:“那……厂公,等这案子查完了,我还能活么?”
裴怀恩听得笑起来,又把眼皮阖上,说:“活着有什么好。”
李熙就说:“活着当然好,若是不好,厂公又怎么会……”
裴怀恩打断他,平淡地说:“我早已死了。”
“……”
这、这话怎么接?
一时间,李熙话音渐轻,因为猜不透裴怀恩和他说这话的含义,不安地皱眉。
莫非裴怀恩打一开始就没想让他活?
有些头疼,李熙垂首喝了口茶水。抬眼,却见裴怀恩那张艳丽的脸,竟已近在眼前。
“……!”
究竟是在什么时候凑上来的!
裴怀恩的动作很快,又像鬼魅一样悄无声息,李熙被吓了一跳,怔怔往后仰,说:“厂、厂公?”
裴怀恩追着他,手指抓着桌沿,向前探颈,面上无喜无悲,与他亲昵地擦着鼻尖。
裴怀恩开口,带着令人心神摇荡的甜香气,说:“六殿下想活,谁都想活,倘若最后查到了些不该杀的人,六殿下会让他们活么?”
侵略领地的意味太重,李熙倏地起身,把椅子挪得离小桌远一些。
裴怀恩见此也不恼,只慢悠悠地抬眼看他,幽深如潭的眼珠藏在染红眼皮底下,眼睛下面翻着点阴鸷的白。
裴怀恩说:“还请六殿下如实告之,奴婢不是一个很有耐心的人。”
话出口,唇畔已带了点笑,如蟒蛇吐信,仿佛下一刻就会缠上去,将面前之人狠狠地绞死。
这是……这是试探。
电光火石间,李熙勉强稳住心神,舔唇道:“厂公说该杀,那就杀了。”
一把称手的刀,不该有慈悲。
对面,裴怀恩依旧看着他,面上笑意不减,说:“六殿下这话说错了,不是奴婢要您杀,而是您自己查出来。”
李熙仓皇垂首,说:“是我失言。”
顿了顿,又再补充道:
“厂公,那幕后真凶险些害死我,我打小记仇,定要与他拼个鱼死网破。”
裴怀恩笑得更艳,说:“也记奴婢的仇么?”
李熙闻言抬头,迅速地看了裴怀恩一眼,又再把头低下去。
“厂公与我之间,哪有仇怨。”李熙似是真情流露,感激地说:“厂公于我只有恩德,救命之恩,没齿难忘。”
李熙解释得认真,裴怀恩窝在椅子里一言不发,蜷指缓缓抚过眉梢。
良久,裴怀恩方才坐正些,没再那么恶意地盯着李熙看了。
裴怀恩敛起笑,转眼又是刚进屋时那副恹恹的模样,起身朝李熙拱手,说:“六殿下言重了,我是皇上的人,自然不忍心看皇上的血脉蒙受冤屈。”
话说到一半,方才从袖里摸出块圆圆的小牌,随手丢在桌上。
福顺恰在此时推门进来,顷刻间,有光如瀑倾泻而入,将划在小桌上的那条暗线冲散。
裴怀恩和李熙都被拢在这光里,分不出彼此。
气氛瞬间和缓不少。
福顺见状,便几步跑过来说,承乾帝那边催得紧,让裴怀恩快回,裴怀恩听得不耐烦地点头。
装着糯米果子的小碟被塞进李熙手中,裴怀恩临走,不知是又想到了什么,面上颇玩味。
“哦,对了。”除了小牌之外,裴怀恩几步折回来,又从怀里摸出一块小小的长命锁,拿帕子仔细擦了,递给李熙说:“六殿下,这是淑妃娘娘走前留给你的,皇上原本想扔,我瞧着寓意好,就问皇上讨来了。”
长命锁,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李熙伸手接下来,使力攥紧。
裴怀恩看着他,又说:“这宫殿,原本也是淑妃娘娘在住,眼下时候尚早,六殿下可以不必急着离宫,皇上不会来。”
话落,李熙的眼睛就有点红了。
这回是真红了,不是装的。
李熙说:“……多谢。”
方才的危机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单单只在送出长命锁这件事情上,李熙想,他确实应该向裴怀恩道谢。
福顺已退去殿外等候了,李熙垂着眼,看见小碟里的果子五颜六色,外面包着嫩叶,内里都被滚成裹着糖霜的长条。
当在裴怀恩面前,李熙把长命锁吞在袖里,挑了块桂花味的糯米果子,仔细剥开叶片,低头小口地吃起来。
裴怀恩安静地看着他吃完,低声问:“这么一点就饱了?”
李熙无奈地叹气,说:“只吃一块不行么?”
裴怀恩温和地朝他笑,说:“怎么,办完这一件事情之后,殿下难道就不想与我再往来了?”
李熙噎住一下,说:“但我胃口没有那么大,我吃不下。”
裴怀恩不肯松口,只说:“喜欢桂花味儿么?以后只给你带桂花味儿的。”
李熙反驳不了,只好点头,说:“既然如此,日后也有劳厂公照拂了。”
裴怀恩听了这话,眼睛弯起来。
“知道怎么查吗?”裴怀恩说:“知道该去哪查吗?”
李熙心有所感,顺从地说:“还请厂公明示。”
福顺又在殿外催了。
日上三竿时,裴怀恩转头答应着,脚下已迈开步子,开口惜字如金地说:“照常查,谁做了亏心事,谁就不愿见你活,你可明白?”
……刺杀!
李熙漠然地抚到心口。
出于谨慎,那两条草木纹的领子被他剪了带回来,没想用处在这。
且慢,莫非是裴怀恩……
正想着,忽听裴怀恩笑了两声,说:“六殿下,尽管放手去查吧,户部那边都记着账呢。”
李熙没表情地看着裴怀恩走到门口。
“那些……是锦衣卫么?”
眼看着裴怀恩就要离开了,李熙到底没忍住,出声问道。
裴怀恩没回头,只安抚似的对李熙说:“当然不是。”
“人不是我派的。”裴怀恩摇头说:“我只悄悄缝了衣领。”
“亏得六殿下聪明又眼尖,不瞒殿下说,若殿下连这点破绽都看不出,殿下昨夜就该去见淑妃娘娘了。”
愚笨无用之人,费心救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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