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肖不知道自己怎么开车回家的。现在,他呼吸急促,手下发狂般锤打着方向盘,一边还要小心避开按到喇叭,小区里公寓楼灯亮起的不剩几盏。他想这下恐怕真疯了,因为假疯子不会发病时还顾及到扰民。
他感到好笑。
走进便利店。陆肖的鼻子哼出一声笑来,嘴里念叨着。
程恕恨他。
上楼,落锁。飞也似的躲藏进容身之所。
抽屉被他翻个稀烂,杂物散了一地,几粒仅剩的安眠药被哆哆缩缩丢进喉咙,手边有一小瓶刚买的的二锅头。
程恕恨他。
程恕永远不会原谅他。他把这件事想得太简单,把自己也想得太简单了。
太简单了。
陆肖在78%的氮气与21%的氧气中溺水,窒息感如老朋友一样熟悉地缠上来,装二锅头的塑料袋就在地上,他却动也不动。
程恕恨他。
这个认知让他开始浑身颤抖。深呼吸,接着深呼吸,肺部犹如黑洞,疯狂地攫取氧气。脸部麻木感蔓延,头皮发麻。
巨大的恐惧感包裹住空间里小小的人——
啪——!陆肖猛地抓起塑料袋,扣在脸上。
呼——哈——
吸气,屏息,呼气。
塑料袋瘪下去,胀起来。
呼——呼——
屏息,还是屏息。
塑料袋瘪下去,瘪成一张塑料布。
呼——哈——
屏息。他想起自由潜水。
不知过去多久,才感觉脸部麻意渐渐消去。他已经好几个月没有惊恐发作了,此刻,焦虑症伴随着程恕一齐卷土重来。?困意丝毫也无,手边全是空药瓶,他还是可悲地清醒着。陆肖拧开二锅头的盖子,大口闷下。辛辣从咽部一路烧进胃袋。
他还能够做什么?这恐怕就是程恕说的“不接受你的道歉”,所以要用言语将他如此这般凌迟。陆肖忽然间意识到,他把程恕看得太轻,把这件事看得实在是,太简单了。
怎么才发现呢?他已在陆肖得知,他曾遭遇火灾那天夜里,就不再是陆肖为了……为了钱而回应他的追求的、被自己虚情假意对待的少年。
摇身一变,程恕成了迫使他常常午夜时无眠、躺床如上刑、脑中心中腹中齐齐作痛好似内脏六腑在油锅里煎炸乱烹的苦主。安眠药成为他的良药,酒精则是甘霖。
陆肖险些忘记,他欠他的,不止是那次火灾。
高二开学时他得知高一来了个新生,混血,长得和电影明星似的,叫程恕。知道的原因无他,全校学生都因着这么个人搞得挺轰动。周子询坏笑着撞他的肩膀。“你竞争对手来了,以后咱年级一半女生不都得弃暗投明啊。”陆肖满不在乎,同级漂亮女孩他谈过六七个,早腻了。
后来的事情更轰动了,真还由不得他不在乎。程恕是个“玻璃”,陆肖不太清楚是什么意思,只是同学们私下都这么叫,有的还带着些不甘,如果让陆肖听见则还会夹上忿懑。不过陆肖很快就明白了,在程恕提着袋子包子粥到他班的那个清晨。“怎么个意思?”周子询在旁边吹胡子瞪眼。陆肖心说自己上哪知道去,面色不善盯着面前好看得要命的男生。他说“给你的。”
“下耗子药了吧?”周子询起哄,陆肖还没等笑出来。下一句“我喜欢你”,周边空气全安静了。一时间,陆肖大脑被抽成真空,罕见地脸红到脖子耳根额头,四周同学都在等他回答,最后怒发冲冠熔成四个字从那殷红的嘴唇里吐出来。
“开玩笑呢?”
他不吃早饭。
没开玩笑。那之后,谁能成想这“玻璃”小子开始天天给他带早饭,日日带,风雨无阻地带。起初他不吃,后来他觉得浪费。
算了吃吧,别跟食物过不去。直到他升上高三后的某天,周子询神神秘秘憋着股坏水来找他。“姓程那小子你就从了他吧。”陆肖露出“巨恶”的表情。周子询哈哈哈狂笑:“刚才午休好多人看见他坐着个迈巴赫走的。”陆肖垂下睫毛说那怎么了。
“有几个富二代说他爸是那个谁。”
谁?
哦,就那个全球100强企业的老总,知名华人企业家。
陆肖不懂,周子询也不懂,具体是干嘛的,反正就知道是挺不明觉厉的。“怪不得给你送了一年早饭,真有钱烧的。”陆肖心想没看出来,天天就是包子粥,吃得他一张嘴就是包子味,非常有损他级草形象。真有钱怎么不送点什么沙拉面包之类的洋人货。第二天倒好,陆肖这脑子开了光了,想啥来啥。
他看着程恕手里提着那鞋盒子,外面是个“勾”,打开——里面是双全球限量。
怎么个意思?
“送你。”程恕声音像个机器人,眼睛里倒很有几分光彩,闪闪地藏着期冀,跟大家说的没差,特好看。
陆肖才发现这是自己第一回仔细瞧他眼睛。
陆肖细想想觉得。嗯,行吧。某天中午周子询欠欠来撩闲:“最近怎么不见姓程的给你带早饭,挺好,总算是不烦咱俩了。”陆肖心说少给你自己脸上贴金,他什么时候来烦你了。嘴上“大概转移目标了吧。”
实际上心里门儿清,他俩搁一块了呗,处上了呗。
“早上咱俩一起走,别给我送早饭了。”陆肖如此与他说,他不想让别人总是讨论同性恋追自己这件事,程恕应下,第二天带着他那份早饭在路口等陆肖一起走,让他路上吃,这样也行,陆肖也不再推辞了。
俩人在一起,陆肖总觉得程恕像他很小时候家里养的一只大狼狗,长得好不威风,实际上可温柔,也不爱叫。只可惜后来妈妈在家腹透要注意卫生怕感染,这狗也送人了,陆肖哭得厉害。
他当时太小不记得,后来听妈妈说的。
喜不喜欢程恕呢?时间一长,陆肖脑子里冒出个荒唐的念头,自己都被吓了一跳。抖掉浑身鸡皮疙瘩,回过味来。不可能。
确实不可能。
他是为了钱和程恕在一起的。听周子询说程恕坐着迈巴赫走的那天,他的心也跟着发动机的轰鸣飞了。
想起高一期末考完的那个下午,提前放学,做好饭匆匆送去医院——是妈妈,她腹腔感染不知第几回,刚进病房,和推门出去的医生撞个正着,拧开饭桶,妈妈沉默着,犹豫良久告诉他:“医生说,如果这次治不好,恐怕要换成血透了。”一顿饭直到吃完也没人说话。二人之间,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高三的那个夏天,前所未有的酷暑。树叶、灌木还有蚊子,都在温暖下生机勃勃。这生机是从病房里抽走的。
医生下了判决书,“不能再拖了,必须换成血透。”医生拉开病房门,走廊里,悄悄告诉他,他母亲身体很虚弱,要注意补充营养,血透太消耗人,是个无底洞。“没有别的办法了吗?”陆肖听见自己说。
换肾。
十年前,这要很多很多钱。而且肾源要排队。医生语重心长,告诉他:好孩子,照顾好你妈妈。
陆肖是好孩子吗?如果以他这辈子从来没插过队的标准来衡量,那的确是。可是他现在,无比想在生命的旅程里拿着张假车票,去插队。
然后呢,排到肾源又有什么用?他没钱。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是——半点恩感动侠义人。
陆肖心想,还好程恕没给他钱,不然他的恩叠上他的罪,这辈子也还不清。
眼下,过去的自我折磨后而眼前的日子安稳久了,他又好了伤疤忘了痛。直到债主敲上门来,他才发现,他真的很需要被一个人原谅。陆肖畏惧的焦虑的反复思考的,也从来都是害怕那人不原谅他。
他靠着说服自己不会再与程恕见面,自以为成功地解脱出来;说服自己程恕不会计较他犯了错;甚至,甚至他阴暗地想,程恕会不会重伤失忆不能自理,如此这样便何谈向他寻仇,他又一次说服自己,凭着程恕的苦难。
然后他被这想法激到作呕,一面吞下安眠药,一面病态地再次进行大脑反刍,直至又在最后这种极端恶毒的猜测中寻到安慰。陆肖觉得自己真是只潮湿肮脏的下水道汲取温暖的蟑螂。
生命力顽强得令人恶心。
他用高道德感去伪装成良善的外壳去获取别人的谅解,只有心里清楚自己不过懦弱、伪善、敢做不敢当的伪君子。随意丢弃别人的真心,爱不与爱只是生活的调剂,谈感情是小孩子天真烂漫的奢侈品,却从未想过自己的寡情会为谁留下伤疤。
陆肖自嘲地笑,他又有什么资格去为伤害程恕感到歉疚呢?
他自诩早熟,善于接受他人的爱慕与追求,然后施舍几分阳光与蜜,从一颗装在他生得很好的皮囊里冷情的心。于是,那些人就会前赴后继,被花花草草拥簇的感觉太好,不用多花力气,就能汲取到足够的养分,让他保持新鲜、饱满,停在过去的人则会守着板结的盐碱地而日渐干瘪。
直到这番情绪被母亲去世而击中。
他的焦虑症强迫症一夜康复。在生死面前,一切又都不复重要。他沉寂在巨大的悲伤与痛楚里,葬礼上碰见离婚后一直杳无音讯的父亲回来,也无动于衷,他心里唯一的至亲已然去世。剩下林林总总虚与委蛇的亲属,都被他剔出家人的行列,再无交集。
直到丧母的哀伤被时间冲淡。他又发现没有什么是永恒的,对母亲的爱意,对程恕的愧疚,对那些环绕他的人的倾心,都终将随时间褪色。
只要不被再次提起。
经常性的失眠变为偶尔,恶毒的思绪随着不再强烈的情绪起伏而消失,遗忘在脑后的虚伪道德感重新被拾起。
是啊,陆肖很辛苦地在亏欠着程恕、在忏悔里获得快意。向着一个他臆想出来圣人般的形象。
直到现实把梦境击碎,程恕从来都不是什么圣人。他不会轻易原谅他。
两人都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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