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闻武帝当年对褚皇后乃是一见钟情,曾于战场杀伐、生死攸关之际许下一生一世共白首的承诺。
只是这诺言在他成为九五至尊之后便做不得数了,他和她的爱恨皆不由己,而今更是天人永隔,那广为传颂的爱情佳话成了别人不敢笑的笑话。
闻人青梧抬眼望去,只见皇太后褚妍熙端庄华贵,眼眸深邃如潭,容颜皓月、肤白若雪,岁月仅仅在她眼尾和鬓边留下了细微的痕迹,却丝毫没有影响她的气质。
她有一双与闻人青梧极其相似的眼睛。
褚妍熙端坐堂上,凤袍绣有金龙腾云图,肩披翠绿翡石锦,流苏随着她放下茶盏的动作轻微摇曳,一举一动都完美符合当今时代对于“母仪天下”的定义。
闻人青梧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时候,母亲总是更喜欢哥哥一些,那时候她以为是母凭子贵,偏爱身为太子的闻人青蛟合情合理,毕竟她只是封建时代的女子,生得公主命而未被送去和亲,已是大幸,不敢奢求更多。
失望的次数多了,她便学会了不再期待——不期待能得到父母的疼爱,她只要自己更强一些、权力和地位更高一些,自然所有人都会对她另眼相待——她本不是天生的帝王,这才是她展露自己政治野心的开端。
茶盏轻磕在桌面,殿内落针可闻。
“临安,哀家许久未见你了。”褚妍熙开口便喊的是闻人青梧尚为公主时的名号,背后的意思便是不承认她的帝王之位,“这些时去哪里了?哀家很是惦念呢。”
闻人青梧毫不避讳地将软剑收进腰间,抹去脸上手上骇人的血污,在褚妍熙皱眉的神情中坦然自若地回视,答道:“去寻能挽救山河之人,顺便钓出长安城内潜伏的叛党余孽。”
东方落月和罗红站在闻人青梧身后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愣在原地,闻人青梧不行礼,她们便也不行礼。沈桃则胆小许多,见着皇太后的威压便腿软直接跪了下去,罗红扶了两把却没扶起来,于是形成了“一跪三站”的诡异画面。
“叛、党、余、孽?”褚妍熙将这词字斟句酌地慢慢重复一遍,抹了胭脂的朱唇抿了抿,然后笑了,“蛟儿已然登基,你怎的还没弄明白如今谁是叛党、谁是君王么?”
话音刚落,殿内便响起了整齐的脚步声和金属声,御林军姜牧带人包围了以闻人青梧为首的堂下四人。
御林军身着金铜铠甲,手握青铜长刀,行动间发出的声响在养心殿内回荡,几乎营造出一种宛如沙场金戈铁马的错觉来。
“姜牧?”闻人青梧有些意外,挑眉道,“我谅你家有八十老母,不曾拿你母亲逼迫于你,没想到你竟敢背后捅我一刀。”
姜牧眼中血丝遍布,似有泪痕,金铜色的面罩挡住了他的表情,他拿刀指着闻人青梧,并不答话。
“临安,你可知自古以来,暴君都没有好下场?”褚妍熙再次出声,她站了起来走下台阶,珠翠轻轻晃动,她与闻人青梧隔着一排御林军遥相对视,“武帝开疆扩土、何等功业,登基之后却也任人唯亲、疑心病甚重,最终落得个子嗣凋零的下场,这是他的报应。——而你呢?身为女儿家,继位一事本就名不正言不顺,难以令天下信服——更甚者,你自掌权以来,几乎就是武帝的复刻,甚至手段更为残忍。你自诩贤明,却暴戾嗜杀、独断专权,满朝文武敢怒不敢言!而今,便该是你初尝败果的时候了。”
“哦?是吗?”闻人青梧的凤眸弯了起来,露出狡黠的笑意,她反问道,“母后说了这么多,都掩盖不了自己是窃国贼的事实——我乃先帝立遗诏传位的监国公主,传国玉玺握于我手,况且我大楚律法中从没有女子不可称帝之说,又何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皇兄闻人青蛟虽为前朝废太子,但我登基后还封他为幽明王,从未曾在衣食待遇上有过半分克扣,对他已是仁至义尽!一个痴傻之人如何能坐稳那含元殿上的至尊龙椅?——母后,难道您想垂帘听政么?”
言罢不等褚妍熙回答,便径自说了下去,她的声音在养心殿内回荡,透着三年君王之位带给她的威压。只要她一出声,其他人便仿佛凭空矮了一头,站着和跪着区别不大,谁为君谁为臣高下立见。
“自古以来便有后宫不得干政,外戚、阉党,都是祸国之始!——您想让皇兄做个傀儡皇帝,可曾考虑过他是否愿意?可曾想过您百年之后,他又会受何人的摆布?您想逼迫姜牧背叛于我,却以他老母的性命为要挟——为后者不安分守己、为母者不体恤儿女、为君者不通晓人情,您如何能掌得住这至高无上的天下权柄?!”
“姜牧!——”太后和女帝同时喝道,“拿下叛党!”
霎时间风云巨变,只见尚且背对太后的姜牧骤然转身,将长刀架在了太后的脖子上,他沉声道:“臣奉女帝之命,缉拿叛党褚太后人等。”
褚妍熙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地看向姜牧:“姜牧!你不想要你母亲的命了么?!你......你怎敢?!”
姜牧持刀的手稳如泰山,御林军众将士在他的指挥下全然倒戈,殿内攻防之势瞬间逆转!
怎么会这样?!
褚太后根本不明白自己在哪里棋差一招,她明明将更加“名正言顺”的幽明王扶上了皇位,又联合以宣平侯和淮阴侯为首的一干朝臣与内阁分庭抗礼,就连最麻烦的锦衣卫密探苏然都被她设计斩杀!
闻人青梧理了理袍袖,闲庭信步似的向前走了两步,对上褚妍熙惊疑不定的目光,沉声道:“他母亲早已病逝,您却还想瞒着、拿母亲性命威胁他,可曾想过这长安城内遍地都是我的耳目和暗桩?”
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稳坐江山的守成之才,武帝和周太傅教会了她制衡和权谋的手段,忠武侯教会了她足以傍身的武艺和肝胆。
每当她看着脚下乌泱泱跪地的一群人,以及追随她身后的所谓心腹要臣,她从来没有全然相信过其中的任何一个。
她是孤家寡人,她只能凭借无数个“后手”来为自己奠基。
无处不在、行踪诡秘、杀人不见血的锦衣卫,看似能为任意帝王使用、实则只是她一人“豢养”的御林军,驻守宫墙内外、京城内外的八十万禁军,分散在街道巷口、化身平民的密探......
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世界里,她有她自己的活法,整座长安城、乃至大楚国,都是她运筹帷幄的棋盘。
“临安......”褚妍熙哪怕是落到这般地步也不曾露出半分狼狈之态,她凌空点了点闻人青梧,怒斥道:“你当真是好手段!如今这长安城究竟是百姓的长安、还是你闻人青梧一人的长安?!”
“国难当头,君王与臣子和百姓本为一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闻人青梧尽管没穿冠冕华服,但却依然有无可睥睨的气场,“不想着如何将那西南失地收复,倒想着先夺权篡位,又有何脸面质问我是否独断专权?!——给我拿下!”
御林军一拥而上,将并不会武功的褚妍熙控制住了,但好歹给她留了基本的体面,没有戴上镣铐。
一众宫娥哪里见过这番景象,一个个吓得跪趴在地上啜泣。
方才一直躲在屏风后瑟瑟发抖的闻人青蛟也被拖了出来,那不合身的龙袍穿在他身上,像小孩子偷穿了大人的衣服,十分违和,手脚都不是自己的,像是临时胡乱组装上去的。
闻人青蛟被拖出来的时候一个趔趄,直接摔倒在褚妍熙的脚边,他涕泪齐下,抱着褚妍熙的腿哭喊着:“母后救我!我害怕啊呜呜呜......”
一身华贵的龙袍被他穿得都是皱褶,鼻涕眼泪糊在脸上没有半分帝王的样子,他的躯壳是个成年男子,可仔细看看他的眼睛便能发现,内里装着的灵魂大概还只是个孩童。
褚妍熙恨铁不成钢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用帕子擦干净他脸上的污渍,喝道:“哭什么?你流着帝王的血!你给我把脊梁骨挺直了!”
然而闻人青蛟根本站不直,在一众披坚执锐的御林军的包围下,他竟然再次软倒下去,身下的布料湿开一片,散发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气味。
他竟然被吓尿了。
“褚太后与幽明王趁朕离京期间意图谋反,但谅幽明王痴傻,此举非主观自愿,”闻人青梧垂眸看着软瘫如烂泥的闻人青蛟,眼中竟然露出了一丝悲悯之色,她缓缓宣布了自己的判决结果,“褚太后削发为尼,入护国寺。幽明王终生软禁王府,不得踏出半步。”
宣布完毕便领着东方落月和罗红、沈桃三人一同出了养心殿。
残阳如血,映照着高耸的宫墙,却没有一丝暖意,反而教人感觉寒冷刺骨。
至此,反叛之路正式拉开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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