夤夜时分,万籁俱寂。
药庐之中的一间瓦房,尚存余光,炭盆仍有残温。但身处屋内,体感已与室外几乎无异。
一袭男装的秦昭楚,脚步放得很轻,把包袱斜挎肩上,又将便笺留在桌面最显眼的位置,想到即将不辞而别,不由得叹了口气。温热的气息,遇冷凝成白雾,也缀在眼睫处聚成冰晶。
不等她吹灭蜡烛,一人挑开挡风帘,寒风霎时灌入,卷灭了烛台微光,漾开一阵凌乱的白烟:“这么早,秦姑娘想不告而别去哪儿?”
秦昭楚吹燃火折子,再次点燃烛芯,淡淡道:“为什么偏是现在,无颜公子又来了?”
无颜晃了晃手里酒壶,笑道:“秦姑娘都要走了,我怎会错过送行。”
秦昭楚没有摘下帷帽的意思,双手交抱在身前,靠在柱上:“当日行刺之人,与问心筑的那位,同样拥有百步穿杨的本领,当真是好生厉害。”
无颜知晓这是在点自己,并不在意,径自走到桌边坐下,酒壶随手一搁,掸落衣袖残雪:“多日不见,秦姑娘竟变得如叶庐主那般牙尖嘴利?”
“虽说是我请求公子,助我假死脱身,但你怎可这般胆大,做出此等险恶之事?”
纵然秦昭楚极力克制,却仍可窥见怒意。
“现今的结果,姑娘如愿,我也更受信任,难道不是皆大欢喜么。”
无颜面上笑容不减,将扣放的茶杯倒转,给秦昭楚与自己都倒上一杯暖身蜜酒。顷刻间,甘甜清雅的香气扩散开来。
秦昭楚向无颜抛去一只沉甸甸的束口袋,冷言道:“阁下可否想过,要是真伤到公主,下场会如何?为何要以自己的性命作赌?”
里面装着的,正是法会那日伤她的两翼箭镞。自醒后秦昭楚一直收着,不敢让它遗落在外,不承想这么快就能“物归原主”。
无颜在手里掂量一下,便心中有数,仍维持着从容笑意:“在下从不做禁锢手脚的假设。所望险中求,才是世间常态。成败一瞬,后果自担,何妨一试?况且,你不也是吗。”
秦昭楚蹙眉瞧着他,反问道:“我怎么?”
一杯蜜酒下肚,无颜将右腿跨在左膝之上,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眼神格外明亮:“你不也是,笃定我不会夺你性命。”
秦昭楚避开视线,冷淡道:“我只是还公主恩情,莫要多想。”
“那可当真是,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无颜把装着凶器的袋子收入袖中,又倒了一杯酒。
盯着他的惬意举动,秦昭楚回想起前几日,药郎玉少白提起的云都逸闻:“陆云琅的那档子事,可也是你找人做的?”
无颜指节抵在桌沿,缓旋着杯盏,望着佳酿中的涟漪,微微发神:“不过是天道好还罢了。她自己种的因,得的果。况且,陆家的人遭报应,秦姑娘难道不觉得畅快么?”
提及陆府,秦昭楚当即心生警惕:“公子何出此言?”
无颜不打算回应,转了话题:“不是每一次,都会恰好安然无恙。今后,秦姑娘独自上路,还是多点提防心吧。对任何人,哪怕你觉得此人正派无害。”
秦昭楚自知,对方不想再提寮房假僧之事,去戳她的痛处。但说者或许无心,听者却难免琢磨,当下是否在暗示,她的手上也沾了性命。以恶制恶,两相无异。
“多谢公子提醒,时候不早了,我想趁早赶路。若无他事,我们就此别过吧。”
语毕,秦昭楚走到桌边,将那杯送行酒一饮而尽。
无颜起身拦住去路,稳如青松寸步不移:“姑娘这么急着走,可有方向了?”
见状,秦昭楚只得吐露掌握的线索:“有人在渔阳见过与张氏相似的妇人,我准备从此地查起。”
“哦?那在下今日带来的消息,竟是多此一举了。”
无颜跨步让到一旁,然而此时已没人着急走了。随即,他以手作请,邀秦昭楚坐下再谈。
二人坐定,秦昭楚摘下帷帽,把它放在近身的空凳上:“公子请讲,莫要吊人胃口。”
无颜也不卖关子,切入正题:“姑娘可还记得,赌徒王武?”
秦昭楚想起,公主夜宴见过的瘸腿汉子,点了点头:“自然记得,当夜他替人送菜,目睹走水经过。”
无颜续道:“他替的那位菜农,原是乳母张氏曾定过亲的表兄。事发之后,同样下落不明。”
秦昭楚颇感意外,此前从未怀疑到菜农身上:“张氏与菜农还有这层关系?公子的意思是,与她里应外合的,就是菜农?”
无颜摇头反驳,话留余地:“暂时无旁佐证,尚且不能断言。”
秦昭楚眼里刚燃起的惊喜神情,重归暗淡,连挺直的背脊也好似矮了几寸:“既然如此,岂不是再入死巷?”
见她忽喜忽悲,无颜噙着笑意,宽慰道:“也不尽然。关津有录,虽然暂未查到张氏的痕迹,但菜农放关被记录在册。他赶着一口钉死的棺木,趁夜上路,所向昌荣县。报备的是客死异乡的妻子,由于棺木外腐臭,与预留的信息又对得上,遂未验放行。”
秦昭楚沉吟道:“……昌荣么?”
面上平淡,秦昭楚偏头望着如心律般明暗的烛光出神,暗自在心中理顺接下来的行程:去往渔阳,沿途需要经过多地,昌荣是必经之一。先去此县探探虚实,倒也无妨。
在她愣神时,无颜则在观察她认真思索的模样,以及她发间戴的那根祥云发簪,唇畔弯起连他自己都不曾觉察到的浅浅弧度。
“怎么,我脸上有灰么?”
发觉视线,秦昭楚回过神,用手背去抹脸颊。
无颜起了玩心,故意点了点鼻尖,骗她去擦:“这里有点儿,不过我倒是觉得应该再补涂点草木灰,白面书生只身在外,危机重重。”
秦昭楚重新戴上帷帽,起身向外走:“公子莫要拿我取笑。时候不早了,再迟下去,叶……”
没等她说完,与迎面走来的叶知意撞了个满怀。叶知意捏着秦昭楚的面颊,生气道:“好啊,你竟要不辞而别?!也就是正巧我在炼药,不然真叫你偷跑了,亏我对你掏心掏肺的。”
“叶姐姐莫怪,下次不敢了,哎呀。”
秦昭楚揉着被叶知意捏痛的腮肉,连连认错。
见秦昭楚与叶知意相处亲昵,不再如往日那样孑然一身,无颜提议道:“人凑齐了,那就一道儿送送吧。”
此时夜雪已停,药庐外,早有一驾马车停候。
斜坐前头,手挽缰绳的是名少年,走近细瞧才看清,原来正是身着男装的念念。
看见秦昭楚后,念念向她挥舞手臂,欢声道:“小姐!小姐!”
不等秦昭楚发问,无颜先与叶知意交换了个眼神,率先开口道:“她略懂些拳脚的功夫,一两个小贼问题不大。有她做伴,好歹让人放心些。”
叶知意接过话来,赞同道:“还是无颜考虑得周到些。若不是我炼药脱不开身,本应该随你同去的。有人路上陪你,我也不至于夜不能寐。”
他二人一唱一和,再加上念念楚楚可怜的表情,完全不留给秦昭楚拒绝的可能,只得颔首示意道:“谢谢。”
无颜神秘兮兮地,向秦昭楚勾动指尖:“暗器就不送你了,不熟悉反而容易误伤自己。在下传你保命一计,靠近些,不可向外人道也。”
秦昭楚凑身去听,无颜压低嗓音耳语。
一旁的叶知意背着手,身体微微向这侧倾靠。就连车上的念念,都伸长脖子想一探究竟。
结果旁众徒劳,而秦昭楚听到无颜所说的话,不禁哑然失笑。
趁她凑近的空档,如同变戏法般,无颜将一只锦囊递到秦昭楚手中:“我这唯独一个妙计,遇到危险再打开吧。”
见此情景,更叫没听到所以然的两人,抓心挠肝。
“这里又没外人,有什么听不得的?!”
叶知意气得跺脚,连向无颜膝窝踹几下,都落了空。
谈笑间,黑夜已过,晨光熹微,鸟啼穿林。
无颜提醒道:“该动身了。”
念念放下脚凳,拉了秦昭楚一把,供她登车借力。
上车后,秦昭楚回首道:“叶姐姐保重,公子保重。”
无颜的情绪藏在面具下,缓声道:“秦姑娘保重。”
叶知意鼻尖发酸,眼圈微红:“照顾好自己。”
通体墨黑的骏马引颈嘶鸣,飞蹄扬起地面松散的落雪,疾驰远去。
将秦昭楚作为秦府小姐,抑或是陆家废妻的时光一并留在原地。从今往后,她只为自己而活。
等马车驶入官道时,天已大亮。
秦昭楚从车内探身出来,询问道:“咱们要多久能到启昌县?”
启昌是西行通路首站,县外以西安置长平关,过了关津,便真离开云都所在畿内州的境辖了。
念念瞧了瞧天边日轮的位置,估算道:“小姐,您再补会儿眠,差不多晌午就能到。”
秦昭楚将念念碎发拢到耳后,更正道:“出门在外,我们都着男装,兄弟相称吧。”
念念吐了吐舌尖,改口道:“是,阿兄。主人刚才说的是什么呀?”
没想到这小丫头,还惦念着无颜所说秘笈,秦昭楚笑道:“他呀,就对我说了一个字,跑。”
念念费解地挠了一下头,半天没吱声:“啊?这么简单?”
秦昭楚摊手道:“可不就是这么简单嘛。”
主仆俩笑作一团,一路上欢声笑语,好不快活。
怕小姐伤愈不久,体弱生寒,在念念一再劝说下,秦昭楚还是半卧在车内,小睡了一会儿。
可还没到启昌城外,念念突然勒马急停,摇散了秦昭楚的清梦。她掀起车帘,朦胧地问道:“怎么了?”
念念手颤抖着指向前方,不远处的雪地中央:“小、不对,阿兄,路中间倒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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