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华主人的心一动,竟然怅然不已。一个走神,满地打滚的小福忽然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就跑,看的五华主人都愣了——这又闹哪一出?
“师姐,等我学好了功夫就来找你。”小福满脸笑容,一边跑一边回头冲着千寻嘉喊,“三年,最多三年我一定出师。”
他躲在一个石雕后面,只探出一个脑袋,笑;“我知道你为什么不愿意回家。你放心,到时候咱们改名换姓闯天下,再也没有坏脾气的老头让你不开心了。”
五华主人听到这里才明白小福逃开的原因,原来在这里损他,怕挨揍了。眼见着已经跑远,追是追不上了,五华主人脱下一只鞋打过去,毫不形象可言。
大人的动作并没有用多少力,没多远鞋子就落地了,小福笑嘻嘻地跑出去。
“这孩子,没大没小的。”五华主人对小福满是宠溺,嘴上说着不好,满眼的全是心甘情愿的包容。
“人无完人,天资过人的孩子总要有一些常人没有的缺陷,可能是等价的交换吧。”虽然只相处了几日,千寻嘉对小福也是打心眼里面疼爱。
“是啊,太过致命的缺陷了。”千寻嘉的话让五华主人的目光黯淡了一下,略带遗憾地附和了一句。
千寻嘉听出里面的弦外之音,诧异了一下,看着师父凝重的神情,嘴唇动了一下,却发现自己似乎没有立场说话,心里无奈地叹息了一声,放弃了话题。转过头,目光幽幽落向雨中仍在盛开的花朵。
她没有拿雨伞,就那么一身白衣白鞋,黑色长发轻挽,剩余部分顺直地铺满后背。她出来的时候还是中雨,说了一会话雨势慢慢小了,等到小福跑出去的时候,已经转为小雨了。淅淅沥沥的,打在她早已经湿透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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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华主人和楚湘王之间究竟谈了什么,达成了什么样的共识,千寻嘉没有问,也没有人告诉她。师徒二人走的时候,千寻嘉和坅出门相送,作为主人的楚湘王没有出面。楚湘王府一直被上面的人“照顾”,这样大白天的公然从正门出入,明摆着就是给人看的,楚湘王那边已经瞒不住了,索性也不藏着掖着处心积虑应对,而是光明磊落地亮出来。但也不做得太过醒目让人不得不过问,而是很寻常的,就像来了一位普通客人一样,正门进来,正门出去。楚湘王直送到东隅楼门口就回去了,剩下的路由其他人代劳。
马车停在大门口,大家话别,坅和五华主人各自说几句客套话,千寻嘉注意到先一步上车的小福似乎有心事,总是偷偷看她,她看过去,他又跟没事人一样转过头,看向别处。千寻嘉留意了一下,发现他也用同样的目光看坅和五华主人,目光纠结,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马上就要分开了,千寻嘉这时候开口询问等于给自己找麻烦,于是静静等着,等待小福忍不住自己开口,如果真的是重要的事情,他会说的。
客套话说完了,五华主人上马车。小福的目光忽然乱起来,飞快地在千寻嘉和坅之间来回,等到五华主人坐稳,他便立刻收回目光,安分地做好,抬头甜甜一笑,和千寻嘉告别。
千寻嘉没说什么,告别。
马车走远了两人才回头进府,千寻嘉走在前头,坅落后一步。千寻嘉抬起头看了一眼,见半空中一致白色的大鸟张着翅膀,拖着一面镜子,随着千寻嘉的脚步徐徐后退。镜子中有画面流动,是不久之前发生的事情。
千寻嘉漫不经心地一路走一路看着,坅在她身后跟着,并没有注意到她异常的举动。
镜子中的天色是灰的,雨势已经从中雨转为了小雨,淅淅沥沥的,只是云层仍旧是沉重的,仍有再次倾盆而下的趋势。小雨中,一个小男孩从一扇大门中跑了出来,笑嘻嘻的,在门口时候还停下来说话。千寻嘉定神看了看周遭的环境,确定是自己目前暂住的桑榆楼。
是小福提前跑出去的那时候。
他跑出去,后面没有人追出来,他放了心,踮起脚尖在奇形怪状的石头上跳来跳去,一会又跳进花丛中,将藏在地下避雨的小猫吓走,他自己则笑嘻嘻的,玩得很开心。走了没多远,他忽然停下来,退后一步,露出戒备的表情。
画面到这里很快转了过去,坅的身影出现在镜子中。
镜子只能呈现画面无法传递声音,因此千寻嘉只看到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对话,坅背对着镜子,肢体动作尽量装出亲和的感觉,然而千寻嘉在外面看着,却看出他下意识的动作中没能掩藏好的陷阱。果然,三言两语之后涉世未深的小福很快就被忽悠住了,戒备慢慢退去转为好奇,再转为半信半疑。坅似乎提出了什么提议,小福动心,但是顾忌着院子里面的威严,一时间彷徨不定,坅又说了什么,小福终于放下戒心,跟着他走了。
两人的身影走出镜子,消失不见了。
那是从外面回来的白鸟正好看到的画面,它没有多想,直接就进了院子找千寻嘉去了。于是后面的内容,去了哪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千寻嘉一概不知。
白鸟收起镜子飞走,千寻嘉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脚尖,停住脚步,侧了一下身转头。
“你的腿伤如何了?用了我的药了吗?”她看着坅还有点瘸的腿,以此为切入点不露痕迹地展开话题。
“多谢修女惦念,已经好多了。”坅的笑容也不显山不露水,保守得很。他跟楚湘王久了,最基本的戒心是会有的。
“这个给你。”千寻嘉把随身携带的一个人形木雕给他,坅露出诧异的神色,不敢置信地接过,千寻嘉将他的表情收在眼底,不动声色地笑,“是小福刻的,他说刚来王府的时候你对他很好,后来是因为误会才那样。他将所有的怒气出到你身上伤到你,很愧疚,所以用这个表达歉意。”
千寻嘉手上的木雕的确是小福所刻,不过意思却跟千寻嘉说的相差十万八千里。根本就没有愧疚和反思的感恩。他刻的时候一句一句都是对坅的不满和恶意,所以出来的结果,英俊高大的剑士坅成了一个一脸奸笑的小人形象。
千寻嘉的谎话编的根本就无法自圆其说。不过她也没打算圆,有时候装傻充愣比任何口才都有用。
坅这才看出来木雕刻的是自己,不知道是没想到还是演技太精湛连微表情都没有,他在一愣之后,竟然仔细摸索着木雕,自己的愧疚你反而蒙上来了。
“其实,那时候是误会。”他赧颜,实在不好意思正视小福的心意,喃喃,“那时候他根本就没有出手伤王爷,是我误会他,并且出手打伤他,将它像对待怪物一样关起来。他后来对我动手,也不过是讨回个公道而已。”
他抬起头看千寻嘉,郑重,“所以真正说起来,如果有愧钱的话是我对不起他才是。毕竟,我是大人,并且是先动手的那个。”
说完话他偷偷叹一口气,懊悔不已。千寻嘉看他的神情,竟然滴水不露,根本看不出破绽。
“没关系,以后有机会再见的时候,重新弥补就好了。”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千寻嘉先一步结束话题,免得转头自己被套进去。
人们常说第一印象印三年,可是千寻嘉第一眼看人和第二眼看人都会发生本质上的区别。她不轻易对一个人下定论,不轻易相信一个人,所以也不会出现自己被欺骗遭到背叛的情绪。因为从来就没有信任过,也谈不上背叛。
可能是在两个世界中游走太久了吧。看到太多丑陋凶恶,她的眼神多少有一些歹毒,总是能够非常快的,将他们藏起来的一面给翻出来,加在他们只想表现出来的那一面之上,融合,成为一个完整的人。
多少年了,她发现每个人的内心都是有黑暗的,不管看起来多么单纯的人,都有一颗堪称复杂的心思。她已经习惯了,不将看到的一面当作全部,不挖出点对立面就不舒服,已然成了职业病。所以如今一点一点看到跟当初接触到的大有出入的新的一面的时候,千寻嘉一点惊讶都没有,反而很轻松。
没能在短时间被她捕捉到对立面的人,那才是真正可怕的敌人。
没有得出结论,她也没有继续纠结,转身去找楚湘王,她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说。
“她又在骂你了。”和坅分开,她一个人走在路上,一只红色的大蝴蝶飞过来,扑闪着翅膀在她面前的半空中,随着她的脚步慢慢后退。千寻嘉一路走一边抬起头,看见红蝶的翅膀也张开,中间一个小镜子立起来。
镜子中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正在发疯,眼睛的部位一条鲜红的袋子格外刺目,她叫着,把所有能碰到的东西都扔出去,砸向试图阻止她出门的人。一部分人躲的远远的,只在门外面听动静,惊心动魄,不时地肝颤。胆子大有力气的则呆在屋子里面 ,躲过了攻击之后,从四面八方围过去,抓住发疯的人,一面劝,一面拿出绳子。
从眼睛瞎掉之后她就一直处于暴躁的状态,隔三差五就要喊打喊杀。明明连路都看不见了,还总是妄想着将千寻嘉千刀万剐了。她房间里面以前有很多兵器,她擅长于此,楚湘王也从不干涉,可是自从出事以后那些东西就成为了危险品,被一次性清走了,如今收在仓库里面。
她赤手空拳的,又瞎了眼睛,真的成为了一个废物。
“力气这么大,活得很好啊。”自己作下的孽,千寻嘉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继续走路,跟什么都没看见一样,神情里面看不到一点愧疚和同情。
“她这样下去,会不会怒极攻心,被活活气死啊。”红色蝴蝶收起镜子,忽闪着翅膀说出自己的担心。
“不会的。”千寻嘉的眼睛都没眨一下,“我还活得好好的,她怎么会舍得死。”
说着,笑了一下,有些讽刺。不知道是自嘲还是别的。红蝴蝶若有所思,一路默默地跟着,再也没说一句话。千寻嘉很快就到了东隅楼,楚湘王正站在回廊中,手里握着一只茶杯凝神思考着什么。他的院子一如既往的寂静,除了他连半个人影都看不到。千寻嘉抬起头看了一眼,见天上连一只飞鸟都没有经过,天空湛蓝,飘着一两团白云,阳光不冷不热地洒下来,该温暖的地方温暖,该冷的地方被阴影覆盖,不需要人操半点心。
千寻嘉看着他形单影只而不自觉的样子,真的要牙疼了。她自己身份特殊,不能养这些活物也就罢了,楚湘王一个二十五岁不愁吃不愁穿的皇室后裔,至于把自己的日子弄得这么枯燥乏味吗?就算眼前只是歇脚点,皇宫才是真正的目标。可是,那该死的目标只是一个结果啊,人活着更多的时间不就是活一个过程吗?
明明是不同的人却非要和她活得一样,千寻嘉实在是不敢苟同。
不过她现在没工夫操心那么多。她走上前。楚湘王已经察觉到她的到来,手里还握着茶杯,回过头。
“我要出门一趟。”千寻嘉开门见山,不是商量,而是通知。回旋的余地不太大。
“什么时候?去多久?”楚湘王看着她精致的跟画一样的脸蛋,语气里没有一丝起伏。
“没什么事情的话,明天一早就走。”千寻嘉意料之中的楚湘王不会干涉她的行踪,可是连去哪都不问,千寻嘉迟疑了一下,怀疑他的动机。
“苏氏的事情,我还是放心不下,要亲自去确认一趟。”千寻嘉想了想,觉得没有高冷的必要,来之前明明就已经做好了说出来的准备。
“如果可以的话,再等两天吧。”楚湘王杯中的茶水已经凉了,不过因为是夏天,喝着正好凉快了,他拿着杯子,慢条斯理,“上头差不多也该来消息了。我正好也要出门一趟。”
“上头消息?”千寻嘉听到了她不知道的内容。
“嗯。”事已至此,楚湘王也没有隐瞒她的打算,开诚布公,“我上了道折子,请求陛下放我四处走走。眼线传回来的消息,他已经同意了,批复很快就会下来。最迟到明天中午。准备一下,后天就可以起程了。”
“王爷可以出封地吗?”千寻嘉迟疑了一下,问。
楚湘王难得地笑了一下,因为太久表情单一,脸上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当然可以,只要皇帝允许。”
顿了一下,见千寻嘉目光转移到别处,似乎还心存疑虑,楚湘王只好多嘴加了一句解释:“我在上头有人。吹吹风让那个人大意,不是什么难题。毕竟准备这么多年了,做到这一点不是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吧。”
“不是。”千寻嘉嘴角动了一下,“只是单纯好奇金座上那个人究竟是什么程度的角色。”
她看建筑物上的花纹,呆了一会,慢吞吞道:“我连自己的对手是什么样的都不知道呢。”
楚湘王认真地盯着千寻嘉的表情,发现她不是在开玩笑,也没有故意讽刺,是真的,有些迷惑的。他眨了一下眼睛,声音清冷:“他不是你的对手。”
千寻嘉看向他,见他的表情也是很认真的,竟然非常郑重地回答她根本就不影响大局的困惑。而那份郑重里面,有一份话的清清楚楚距离和高下。
“他不是你的对手。”千寻嘉很认真回味这句话,明白了,似笑非笑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我只是你众多兵力中的一员,所要对付的也是那个人的兵力,根本就不配成为他的对手,真正该站在他面前与他对觉得是你,是吧。”
楚湘王的话就是这个意思,千寻嘉准确地解读,并且毫不委婉地说了出来。听到之后,楚湘王被噎了一下,这才意识到自己面对千寻嘉的越界表现出来的抵触是多么的伤人。
人家没有解读错,楚湘王自然也无话可说。只是,忽然想起了密室暗格之内藏的那只龙形状的金牌。金牌有一对,另外一只是凤凰形状,是起义军最高权利的象征。在危急的时候可以拿来调动他所有的兵力。他之前给她的时候只说在他不在的时候,可以用来命令坅做事。坅是他最信任的心腹,只听话他一个人的命令行事。这个,无异于将她摆在了和他相同的位置。
以她的聪明,猜到他话里面的意思并不难。难的是她的心性,那样的疑心和孤高,只怕猜到了也要往别的方面去想。
他其实从来就不相信她,却还是把他的全部都交给她,连他自己都觉得自己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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