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诊过一番脉象,确认宁颂微系前一夜沾了雨水有些许风寒,并无大碍,便留下一副药方。如初忙拿了方子去煎药,陆承站在室内,见她除却有些咳嗽外,精神尚可,放了些心才坐下来,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欲言又止,似有些不知如何开口。
宁颂微歪了歪头,“小舅舅可有事要说?”
陆承静滞了一瞬,却又道,“你身体尚虚,等好些了再说也不迟。”
“是和穆将军有关?”
陆承沉默着,眉宇之间已有淡淡愁绪,他才过不惑之年,家中无妻妾,膝下无儿女,将自己这两个外甥女当做亲女儿一样看待。陆家当初为了成全他的姐姐和宁丞相的这一段情缘,也为了保全家族,毅然下了决断,将长宁城以南的所有生意都从主家分出,献给朝廷,从此隐于商行市集之后。陆家富可敌国,如此一来即可免了先帝的猜忌之心,又弃车保帅保住了陆家的百年基业。
牺牲最大的,莫过于主家二女儿和小儿子困于朝廷之上,再不得与陆家有所干系。
这大概也是,他姐姐虽家和美满鹣鲽情深,却郁郁早逝的缘由。
父母在堂,却难承欢膝下;夫君虽手握重权,却难堵后宅女眷成日编排的悠悠之口。
他在沙场搏命拼杀,官至大将军,本想要护住姐姐和两个外甥女,如今也只剩眼前刚刚及笄的宁颂微一人可护。
正如当年离开陆家时,父亲黯然嘱咐的那般,皇权滔天,岂是我等草民可翻覆违抗的。
他叹了口气,一瞬似是苍老许多,“玉儿,是小舅舅的错,说了那番话让你匆匆做了如此决定。”
“小舅舅,何出此言?”
“清风是你托我照顾的,来历身份你比我更清楚,我本将他收为义子有意提拔,欲让他日后感你恩德,也算是多了个倚仗,却不希望你这样选择。”
宁颂微望了一眼门外,日头正烈,院中的雕梁画柱在地上落下影子,她笑了笑,“小舅舅,怕是昨日酒宴上听了些流言吧。”
“流言事小,但你的终身大事,却实在是儿戏了。”
“儿戏吗……”她喃喃重复了一遍,未曾同陆承说过萧阳樾的事,她的这个小舅舅同爹爹不同,年轻时便是意气风发有几分江湖气在身上的少年,对敦亲王更是厌恶十足,若给他知道了,保不齐要提着刀杀上敦亲王府去。
“娘娘若还在,我尚且希望你嫁人后与她互相倚仗,可如今娘娘不在了,小舅舅希望你更多的为自己打算一下,”他语重心长缓缓劝慰着,“嫁个普通人也好,只要家世清白品行端正,能远离着朝堂便更好了。”
“小舅舅,长姐离开的那时候,我也曾想过,要不,便离开长宁算了。”她眼眸低垂,容色依然平静,素白纤细的手指,一遍一遍摩挲过被褥上精绣而成的鸾鸟,“可我又想到,天下那么大,不管去哪里,都是独自一人,长宁纵然是狼窝虎穴,可不论我走到哪里,都有回忆可见,这样想着的时候,便又不想走了。”
一滴晶莹如明珠般砸在褥子软滑的缎面上,瞬间隐没其间。
“玉儿,你还小啊……”陆承声音颤抖,纵然面对战场惨烈的尸山人海时,也未有此刻这般心如刀割的感受。
她笑了下,提醒道,“我及笄了小舅舅,穆将军很好,我信他,小舅舅,你相信我一次吧。”
“唉,若你当真如此想,那小舅舅便支持你,若是日后他对你不起,有小舅舅在,也定然……不让你受委屈。”
雕窗外,夏风送来阵阵花香,带着一缕舒爽的热意,萧霁抱剑靠在廊柱上,屋内的对话一字不落系数都听了进去。他知道陆承对他一直都是既器重又防备的心思,器重他浑然天成的才能,又防备他不明来历的身份。当初赐婚圣旨送到军中,陆承面对圣旨都犹豫良久不肯接旨,便是担心宁颂微受了他的蛊惑。
微风拂过这沁雪阁秀丽的园景,冬日梅树谢了后,海棠花开的正艳,满树花簇在风中摇曳颤动,一朵盛放的海棠从枝头盘旋而下,悠悠转转随风落向廊下兀自出神的青年。青年张开手掌,海棠花落在掌心,风刹那疾了起来,盛满花瓣的树冠再也支撑不住,院中海棠花瓣如雪飘扬而起。
他一身玄锦肃杀,风扬起黑发,缕缕与落英纠缠,似执掌杀伐的战神敛去浑身邪戾之气蓦然与红尘有了牵扯,连眉梢眼风当中都沾染了风流。
窗边传来动静,萧霁抬眸,眸色清冷,又在一瞬间敛去寒魄,凝注在窗内那个白色的纤细身影上。
宁颂微瞥见门外散落的花瓣,一时心动,也不顾陆承的劝阻从床上下来,走过去推开窗,想去看看花雨满天的盛景。盛夏天气瞬息万变,方才还骄阳似火,忽然间,便已是乌云蔽日狂风四起。
打开的窗扇被风吹得猛然向内合去,她刚欣喜于院中的花雨,未反应过来,更是忘记了自己的手就扶在窗边,若是窗扇如此大力砸下来,手指必定会被伤得很重。
陆承也只来得及在身后惊叫了一声,“玉儿小心!”
她缩了缩手指,向后避去,窗扇忽然被人从外面抓住,堪堪就停在即将要夹到手指的地方,极为惊险。
长睫撩起,窗扇自视野当中缓慢退出,便与那黑衣青年的清冷视线撞在一起。他站在屋檐下,身形如翠竹颀长,背后是满园夏花和飞舞零落的海棠花叶,天边灵晔闪动,好似一副色彩缤纷的画卷,而画师独独忘记了为这绝色一人着墨。
宁颂微身着中衣,长发未挽发髻,松松散散的落在窗前的软塌上,萧霁只看了一眼,便眉眼微敛,移开视线,“郡主,身子好些了再来看花也不迟。”
原本是想看花的,她心底不由雀跃想到,人比花好看多了,“穆将军昨夜淋了一路的雨,没事吗?”
“没事。”萧霁向后退了一步,作势欲将窗扇关上,陆承在圆桌前坐着,一双眼如鹰一般锐利地关注着两人的一举一动,他自然懂得。宁颂微还想隔着窗户再说些话,手扶着木框上未曾拿开,他略略垂眸,抬起左臂便伸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进而将她的手移开,关上了窗。
屋内再次传来陆承语重心长又有几分忧虑地声音,“玉儿啊,小舅舅觉得你还是要再思索一番,如今有我在长宁给你撑腰,那圣旨虽是下了但也不是不能找皇上商量……”
萧霁低首,望着空无一物的左手。昨夜曾触碰过一次,阻了她去褪下那男孩衣服的动作,掌心肌肤冰凉软腻,有如握住了一盈月光,轻易便自手中滑走,那么细的手腕,像是他一用力便能落下伤痕来。
抱在怀里带她跃上楼檐时,又软又轻,发觉自己身在高处,又如同受了惊的猫儿一样,同平日里待人的轻蔑骄纵全然不同。
他曾觉得她似水中莲,孤傲遗世静观世事,可如今又觉得,她其实,更像是那日他在宫中冬雪中看过的梅花,不屑与百花争艳,更怠于喧嚣热闹,天地寂冷时,唯有她绽放其间,独观那一抹惊鸿雪色。
果真,太过纯净,对囿于仇念心底阴暗邪恶的他来说,是最不该沾染的。
暴雨如珠落玉盘,大颗大颗地砸下来,陆承见宁颂微老老实实地吃了东西喝了药后,便也离开了沁雪阁。她便接着药力又沉沉睡去,再次醒来屋内已点起了灯火,屋外雨声淅沥,听起来已小了很多。
如初扶着宁颂微起身,仔仔细细穿好衣服,披上丝缎披风,戴了风帽,才从沁雪阁出来,撑着伞去往昨夜那个叫做平安的男孩所住的厢房。
一夜过后,长宁城内几家欢喜几家愁她也无心去想,既然救了平安,那便保他母子二人,也算是她尽了心力。
雨水随风打入长廊,头顶纱灯摇摇晃晃。西厢房在前院,走了不多久,宁颂微便又咳嗽了起来,如初在身边劝道,“小姐,大夫说了,平安的伤只要治疗得当,便能好,倒是你这段时间身子本就亏得厉害,风寒不好若再着了凉……”
“区区风寒罢了。”宁颂微将帕子自唇边移开,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小姐,区区风寒你从前可是冬日里从雪地滚一圈都不会得,大夫说你忧思难解才会体弱,得好生调理将养,不然日后恐影响寿命,不可轻视啊。”她同宁颂微一同长大,又都是刚刚及笄不久的少女,谈及生死之事时,不如长辈大人们那般忌讳,总觉得那个“日后”,大概还远着呢。
宁颂微侧看了如初一眼,见她满脸担忧,笑着调侃道,“我看你比我更忧思难解,放心,我心中有数。”
“小姐,你莫要取笑如初了,若你再如此不好好爱惜身子,我便……”
她笑着停下步子,饶有兴致地看如初,问道,“你便怎么样?”
如初被问住了,憋了半晌才似灵光一现,咋呼道,“……我便告诉穆将军!”
这也是宁颂微未曾想到的回答,怔了一瞬,才继续向前走,慢悠悠地说,“他不会在乎我的命。”
如初偷眼瞟了一眼宁颂微的表情,见她云淡风轻似乎并没有真的在意这件事,便又小心翼翼问,“小姐,你不喜欢穆将军吗?”
“嗯?”宁颂微笑意清浅微微侧了脸,“为什么这样问?”
她们正穿过前后院之间的月洞门,走在将军府的花园小径上。如初撑开一柄绘着青山绿水的油纸伞,雨滴落在伞面上的声音将天地都分割开来,夜色静谧,灯火轻轻摇曳。两个少女手挽着手走在石子路上,如初想了想才道,“若是喜欢,又怎么会不在意他是否在乎你的命?”
“如初,可是他连自己的命都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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