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稳稳停下,如初率先跳下车,拿出脚凳来在下面恭恭敬敬等着宁颂微。她瞟了一眼静坐不动的少年,“口不能言,耳朵总还没坏,下车吧。”
少年抬眸,视线微凉如淬了毒的刃锋一般泛起寒光。两人在车中安静对视了良久,一冷一淡,一黑一白。
少女一身青色锦衣,乌发高束,瞳仁漆黑如点墨幽深,神情却有些似笑非笑,乍一看去,便是个长宁城里的纨绔世家子弟,负手站在他的面前,展开的画扇在指尖转悠。
他垂下视线来,缓缓站起身,也许是因身上的伤太多,动作很慢。宁颂微也不急,悠哉的看着他,看那弯成弦月的脊梁慢慢直起,满身污浊的少年站在她面前,比她高出一个头来,便是他视线低垂,她仰起脸时也能看到那琉璃星眸下冷冽的光。
瞬息间,他抬眸猛然靠近,右手同时捏住了宁颂微细长的颈,用了不小力道,将她整个人都按在了车壁上,“哐”的一声,马车也随之剧烈晃动了一下。
宁颂微被这一下撞的眼前一花,登时便察觉到钳在喉头的手,于是蹙紧了眉抓住他越发用力的手指,妄想要掰开自己脖颈上的手,可她到底是个不过十二岁的少女,哪里敌得过眼前的少年。
侍卫终于察觉到马车中的异样,打开车门看到被掐住了脖颈的宁颂微,大惊失色亮出了兵刃指向车内的少年。如初站在车下,立即慌得掉下泪来,“你放开我们家小姐!”侍卫们屏息戒备着,却无人敢真的上前,生怕激怒了此人真的将宁小姐一下掐死。
宁颂微只觉得咽喉几乎要被他巨大的力道捏碎,视线缓缓上移,与那双盈满了憎恶的眸子对视。面对着数道指向自己的利刃,他好似并不在意,甚至,那干裂还有着青紫的唇角扯了扯,露出一个残忍又讥讽的笑,“我这样的人,能得宁小姐陪葬,岂不是天大的福分。”嗓音带着切齿的恨意,如砂砾打磨一般嘶哑。
她透过眸底水汽看着他,眼睫一同发着颤,艰难地从喉间挤出断断续续的三个字,“为……什……么……”
少年眸底笑意凛然,手上的力道却松了松,给宁颂微留了一口喘息的空隙,让她能说话顺遂一些,“宁小姐觉得我的眼睛好看?”
宁颂微轻压下颌,也丝毫不因自己此时的生死在他手上就服软,扬唇笑得有几分漠然的嘲弄,“等你死了,我就叫人挖下来,问问医官,如何能保存……”颈间的手指猝然收紧,她余下的话便是再说不出来了,只难受的闭上了眼。
濒死之感袭来时,不知怎地,她蓦然想起五岁那年,自己砸坏了送给徐轻缳的琉璃玉屏,坐在回府的马车上同母亲得意洋洋的炫耀时,母亲笑得前仰后合,笑罢了,有些无奈又有些宠溺的顺了顺她的额发,轻叹一声,“玉儿啊,你这性子实在是被宠坏了,以后可怎么办啊……”
彼时马车中灯火昏沉,可那光晕下,母亲如琥珀一般的瞳仁却流光溢彩,好看的让她铭刻于心。
“小姐!”
如初尖利的惊叫声穿过耳间,宁颂微睁开眼,便看到眼前的少年侧了侧身子,几乎是同时,一支羽箭刺穿车窗,“嗤”地一声,箭矢刺入血肉的声音响起,掐在她颈部的手已然松开,少年痛哼了一声,歪着身子栽倒在马车内。
宁颂微也跌倒在一旁,一边咳嗽一边看向那少年。
他痛得咬紧了牙关,箭矢穿肩而出,箭头之上皆是淋漓的血,看那箭的力道,如不是他刚才那一侧身,这个时候,连她也会被一同射中,此刻就是他们两人被串在同一个箭矢上了。
一个侍卫踏上马车,将刀架在少年的颈间,如初抖着手站在车辕边上,一边哭一边喊,“小姐,快下来!”
她恍恍惚惚的抓着如初的手下了马车,被侍卫层层护在身后。
见侍卫将车内的少年拉扯下马车来,将双手反剪到身后,这一番扯动无疑对他肩头的伤造成了更大的伤害,他痛的额头都冒出细密的汗液来。
“小姐,我扶你进去吧,叫个医官来检查一下哪里受了伤。”如初在旁边抹了抹脸上的泪提醒。
宁颂微颔首,继而开口,“送他去暗室,找个人替他疗伤。”
如初惊异道,“小姐,这人方才险些伤了你的性命,不如直接发去诏狱……”
“绑好他的手,看好他,别叫寻了短见,”宁颂微淡声吩咐了一句,转头迈上丞相府的大门,又停下来补了一句,“此事不必告诉我父亲。”
“是。”
丞相府坐落于东大街之上,这里靠近禁宫,远离集市,住的也多是朝中重臣皇亲国戚。行人稀少,这门口的一桩闹剧没见围观之人,可暗地里却是耳目众多,是以没多久,宁颂微在丞相府门前险些被乞丐刺杀的消息第二日便传遍了朝野之上。
宁丞相震怒不已,想起前一日晚饭如平日并无二致的小女儿,下了朝便急匆匆的赶回府来。
“爹,您找我?”宁颂微跑进书房,穿了一身粉白裙衫,娇俏可人的站在屋内冲他笑。
屋内跪着前一日护卫宁颂微一行人的侍卫长,她不记得叫什么,但却知道此人最是忠厚耿直,唯丞相之言是从,不管她吩咐过什么,只要她爹开口询问,便会如同倒筛子一样细细汇报。
宁涛向她招了招手,“过来给爹看看,可有哪里受了伤?”
宁颂微轻盈小跑到桌前,抬起下颌指了指脖颈,“没事,不过是些淤青罢了。”
宁丞相在长宁城是出了名的溺爱这个小女儿,此刻看到那淤青虽被脂粉遮着,细看还是能看到些,疼惜不已,“你说你,平日胡闹就算了,什么人都敢让上你的马车?!”
“吃一堑长一智,女儿下次就知道了。”她笑容如掺了蜜一样,语气也很是乖巧。
宁丞相鼻子里哼哼出气,“朝中事多,爹顾不上你,你是越来越荒唐了,名门贵女,穿着男装,光天化日之下进了烟花之地,多少人瞧见了!还嫌长宁城里你的议论不够多?!”
“我错了,爹~”宁颂微笑的眉眼如月,又十分恭谨的福身行礼,“那下次我也学爹,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去。”
宁丞相:“……”
老脸险些没挂住,以手成拳挡在口前咳了一声,“你给我老实待在家里好好养伤,另外,那个伤了你的人,叫他们明天送去刑部,好好审一审到底是受了谁的指使,敢动我的女儿!”说到后面,语气已有了巍然寒意。
“爹,那人交给女儿处置罢。”宁颂微在旁边的凳子上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水,黑眸清亮带着笑看父亲,“女儿也好奇,这人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杀我。”
“此等污糟之事,你个女儿家莫要再掺和了。”
宁颂微当然不答应,眨了眨眼很是无邪的模样悠然道,“我看那个叫清音的淸倌模样虽然不错,可性子太跋扈了,”顿了顿,看到自己父亲渐渐眯起的眼,“女儿最看不惯性情跋扈的人了,您知道的,若是……”
“审他的时候身边要带个人。”宁涛摆了摆手,打断她要说出口的威胁,颇有几分拿她没有办法的摇了摇头,眼不见心不烦背过身去,“行了,都下去吧。”
宁颂微喜滋滋跳到地上,巧笑倩兮拎着裙摆福身,“谢谢爹,那女儿就不打扰了,至于那个女子,昨日想必吃够了教训,若真入府了,女儿也会以礼相待的。”
侍卫长跪在地上听得额头直冒冷汗,虽然知道这宁小姐平日里和父亲相处便是如此,宁丞相也向来不责难于她,可自己在一旁听着时,总会因这年幼的二小姐时而说出口那些妄言而心惊。
这哪里是个十二岁的贵女该说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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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叫暗室。
萧霁张开眼,眼前是望不到边的黑暗,若不是因自己清晰的知道,他是躺在一张石榻上的,身处在这样的环境里,和在一片虚无中并无区别。
“送他去暗室。”他想起那个少女这样吩咐了侍从。
肩头的伤隐隐作痛,却已被包扎过,两只手也被镣铐铐住。他动了动手,听到锁链的声音。
冷笑一声,他就不该心软,如若不然,那支箭定会准确的刺穿他的心脏,也好过沦落在此处,再次被人囚禁。
锁链滑过地面发出叮当的响声,他举起自己的右手到眼前,其实什么都看不到,可却能想起那时在他手掌下宁颂微纤细的颈,柔软跳动着的脉息,以及从她口中吐出的那句狠毒的话。
她不似长宁城的那些权贵,总端着虚假的仁善,背地里做得却全是见不得人的勾当。便是困在那销金窟当中时,萧霁也听闻过宁颂微的名声,她的明目张胆,她的肆意嚣张,即便面对死亡都没改变分毫。
那一瞬他虽然愤怒,却忽然不想拉她一起死。像宁颂微这样的人,活在世间越久,便越会被这世间规则折磨。
暗室内透入一道光来,随着石门轰然移动的声响,渐渐光充盈了整个室内。萧霁躺在石榻上,眸子微动,睨向门口的光,眼睛有些刺痛,但他没有丝毫被那疼痛影响,那么多年的漂泊时光,被买卖,被虐待,他早就习惯了疼痛。
“二小姐要见他。”门口有个女子的身影,逆着光吩咐了外面的守卫,萧霁听出来,是那天马车上跟在宁颂微身边的那个婢女。
他沉沉出了口气,眸底是绝望的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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