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第 7 章

“是。”

宁颂微望着他的笑,轻敛眉眼。旁的人惊异便罢了,可她清楚得很,这厮不过是仿她方才在敦亲王面前戏耍他的那一笑来以牙还牙,他不挣扎不反抗,是因为从一开始,便就一心想要求死。

他在嘲笑她,在一个毫无生机的人面前玩把戏。

这天的上书苑日光耀目,花香弥漫,她忽然很想知道,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少年,在本该快意恩仇纵马江湖的年纪,却身似地狱向死而行。

直到多年后,宁颂微才恍然,所有她一厢情愿的好心,于萧霁而言,都如烈阳灼烧雪原,徒然无用,最终也只会被风雪遮蔽。

“腌臜之地出身的人不得带入禁宫?”她蓦然轻笑,眸光凉凉落在敬惠公主的身上。

敬惠望着她的笑,怔忪片刻,忽然明白了什么,蹙起眉心警告道,“宁颂微,你若敢……”

“我有什么不敢的。”宁颂微笑了笑,脚步轻盈挡在了侍卫的面前,“刚才三公主说的人可不止他啊……”

“宁颂微……!”

“琼霞宫的贵妃娘娘,当年不也是远鹤楼出身的淸倌吗?”

此话一出,大公主脸色微变匆匆自窗边消失,连热闹也顾不上瞧了,李乾沉了眉眼抿起唇来,敬惠公主的声音都险些破了音,要不是云芝在后面拉着,她已经冲过来要撕扯宁颂微,“你胆子好大,连贵妃娘娘都敢污蔑!”

宁颂微却才不管她的气急败坏,自顾自地悠然说,“不过三公主一个未出阁的公主,哪里知道这些呢,想必这种话,平日里,德妃娘娘没少在三公主面前说吧,啧啧,听说德妃娘娘对贵妃一向恭敬有加,没想到是当面一套背面一套……”

且不管其他人如何神情,敬惠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将拦着她的云芝一把推开,便向着宁颂微冲来。

上书苑内惊叫声此起彼伏,侍卫们各个都是男子无人敢上去拉开两个打在一起的贵女,云芝想要劝阻时却被数次连累栽倒在地……

直到被四皇子李琛拉开时,两个少女的形容都称不上体面二字。

“成何体统!”夫子气的胡子抖动不止,戒条狠狠敲在桌案上,看着眼前站着的两个满头杂草,身有污泥的贵女。

宁颂微咳嗽了两声刚要开口,敬惠公主便在旁边抽答答地哭了起来。

夫子眼不见心不烦的转过身去,深出了口气,“宁小姐,此事老夫已派人告诉了丞相大人,三公主,此事老夫也已告诉德妃娘娘,二位小姐若不希望惊动圣上,就各自回去领罚吧。”

敬惠公主见坡就下,“夫子,敬惠知道错了,敬惠认罚。”

宁颂微则不认,“夫子,此事我无错,为何要罚我?”

夫子沉默了良久,像是在努力平息胸中怒气,这才缓缓转身对敬惠公主说,“公主,请先回去吧。”

敬惠擦着泪,从宁颂微身边走过时仍是瞪了她一眼,她看着敬惠公主离开书苑,不忿的视线恰好同外面站着的李琛撞在一起。他眉眼清俊,无奈笑笑。方才那场面,便也只有他才有能力出手阻止,一个三公主是他的亲皇姐,一个是还算同他关系尚好的宁颂微。

“宁小姐,你说你无错,那老夫便要问问了,其一,你那小厮身份,是否真的清白可经得住查验?其二,你是否言语之间言及贵妃身世,误了皇家体面不说,还想挑起后妃争端?其三,三公主乃公主之尊,你虽是丞相爱女皇后嫡妹,但到底尊卑有别,你是否出手伤了公主?”

夫子姓赵,曾经是当今皇上的太子太傅,在宁颂微看来,忠心不二是真,但迂腐也是真,此事只她伤了公主这一条,在赵夫子这里,便算不上占理。她扬起下巴,态度有些散漫,“那我也想问问夫子,中州律法,可有一条因出身低微便可被公主随意杖杀之则?可有一条,因身陷红楼,便此身再无清白可言之说?在夫子眼里,皇室体面事大,百姓性命事小是吗?”

书苑之中空空荡荡,因今晨这一处闹剧,皇子公主都被遣送回了各宫之中,唯有四皇子李琛同身后小厮一起站在院中等受责的宁颂微。而阿穆跪在烈日下,大滴大滴地汗珠砸在地上,他闭着眼,仍能被日光炫目,听到此话时,抬眸望向站在堂中那道纤细身影。

“她少有如此狼狈之态。”李琛忽然开口,目光探究地落在阿穆的身上,“你当真只是一个小厮?”

阿穆闻言,收回视线来,并未搭理李琛的问话。他身边的竹茗正要上前斥责时,李琛挡住了,不以为意一笑,“罢了,宁二小姐要护他必然有其道理。”

书苑内,宁颂微的一番抢白少不得又挨了劈头盖脸的一顿训斥,她便知道,与其同赵夫子在这里辩个谁是谁非,不如认了这个罚早早回府。难怪敬惠公主眼泪说掉就掉,想必早就深谙其中道理。

于是等她耳鼓嗡鸣好不容易从赵夫子手下脱身时,长长舒了口气。

“可长了教训了?”李琛扬眉淡笑,还不忘挖苦着她。

宁颂微梳理着自己的发髻,一边轻哼一声,“这话你还是去问你三皇姐吧。”

李琛伸手正欲替她将发髻间的草丝取下,听到此话手一滞,收了回来,笑意微冷,“三皇姐也就罢了,你将我母后一起编排时可想过我没?”

她微微一愣,仰首看面前身着锦袍的男子,他垂眼望向自己,眸底沉沉晦暗似有不悦。

宁颂微移开视线,“若有那个空,阿穆现在已经血溅宫门了。”

李琛笑若清风,视线在阿穆的身上略停留了一瞬,便不动声色的转身,“也罢,先出宫吧。”

马车晃晃悠悠的行在街市上,丞相家的黑金马车格外招摇,长宁城百姓无人不识无人不敬而远之,因为大多数时候,那车内坐着的,都是那个喜欢鸾鸟妃色的宁二小姐。唯独烟柳堤岸上沿街的珠翠绸缎店最是喜欢这辆车,若是哪日停在门前,便是大财主又来了。

回东街之路同烟柳堤岸在两个方向,宁颂微看着窗外铺面里殷切探头望向自己马车的店主们,“啪”地一声合上木窗,看向坐在对面的少年。

“替我研墨。”

阿穆依言摆好笔墨纸砚,见她端起小毫沾了沾墨,思索片刻,在空白的纸张上落笔。

字迹娟秀,带有一丝谨慎,一笔一划极是认真。

“你识字吗?”宁颂微忽然开口,笔管敲在纸张上,看了一眼身边研墨的阿穆。

少年淡瞥一眼,“识得几个。”

“几个……”宁颂微默念了一遍,拿出另一张白纸来,放在他的面前,一笔一划,写下两个硕大的字。

阿穆。

她声音轻似细雨,带着砂砾般的尾音,“这是你的名字,给你,写一下试试。”说着,将笔管塞进了阿穆的手中。

他手上的皮肤有些粗糙,有着不该是这个年纪有的风霜痕迹,宁颂微从未在身边男子的手上见过,便是家中仆役,也并不如他这样处处裂痕伤疤,饶是如此,那沧桑皮肤下的骨型,仍然是修长分明的好看。

阿穆怔了一瞬,握着笔的手指微微用力,未落笔,倒是一滴圆墨先在那纸张上缓慢晕开。

“我娘说,名字是一个人存于世间的痕迹,人虽逝名旦存,寻常人亦是,”她于矮桌上托腮浅笑,头一回收敛了一身锋芒张扬之气,平心静气同他说话,如同一个友人知己,“若有机会名留史册,便是千百年后,也有人记得。”

他垂眸望着那两个字,女儿家的字迹没有太多力道,柔柔婉婉的好看,单看宁颂微的字,并不能与那个传闻中的宁二小姐联系到一起,动了动手腕,到底还是没有落笔,将小毫放好在笔架上。扯动唇角,笑意嘲讽,“名留史册,与我何干……我这种人,就算死了,也只是乱葬岗里的一座无名孤坟罢了。”根本不会有人在意,不过是,这世上又多了一粒尘埃。

宁颂微静静注视着他,眸底黑沉如深潭,“阿穆,你的名字是我起的,所以若你死了,我会为你立一块有名字的石碑,没人记得你,我会记得。”

少年冷峻的眉峰渐渐沉下,虽是白日,马车内光线依然算不上亮堂,更给他寒霜般的神情添了阴鸷,“宁二小姐不计前嫌将我赎出,还几次救我,到底有什么目的?”

她闻言牵了牵唇,“原来你还是明白是非的,既然知道我几次三番救了你,就该好好珍惜你这条命,老天爷让你遇到我,便是要留你多活几日。”

“当一辈子奴仆,替二小姐鞍前马后?”他冷笑一声,眉眼之中尽是不屑倨傲。

宁颂微偏头想了想,颔首道,“不仅鞍前马后,还要提裙拿鞋,端水倒茶。”她望着他,连气息都蕴满了嚣张,笑容似狐狸般狡黠。

阿穆眉心渐渐聚拢,唇也抿成了一条直线,瞳色之中落下睫毛淡影,虽是凌厉却不见寒意。

少女脸上的笑像是夏日里树叶缝隙之中落下的光,散漫又灼目,可在与他对视了片刻后,那笑渐渐淡去,他竟然在那明丽姝色之中,瞧见一丝怅然。

“算了,我想了想,”宁颂微重新看向桌案上自己写好的信,幽叹一声,“留你在身边日子久了,怕是我都分不清谁是主子谁是下人。既然你不愿鞍前马后,那我便给你一个能摆脱此境的机会。”

阿穆眉骨微抬,漠然看她,像是在问,你想怎么给。

马车外嘈杂的集市声已渐渐远去,不知行至何处。宁颂微往窗外看了一眼,“我小舅舅手握重兵,我会央他给你在军中留得一席之地,小舅舅嫉恶如仇,可保你不受军营外其余闲人的骚扰,但至于今后如何,全靠你自己。”

“……参军?”

“是啊,”她莞尔笑着,将手里写好的信笺仔细折好,又拿出一块玉牌来同信笺放在一起递到他的眼前,“若你入了军营仍如此不服管教又或是无心求生,那我也不会再费心救你了,喏,拿好。”

阿穆一动不动,神色多了几分复杂的意味在其中。宁颂微摸不清他的脾气,也懒得琢磨,索性将手中信笺和信物一同塞进了阿穆的手中。

“不过呢,你的身契还在我手里,于理你仍是我宁颂微的人,若是有什么难事,可拿着玉牌来丞相府找我。”

他低头看向手中玉牌,极好的白玉质地,四角雕有鸾鸟莲花,最中间是一个微字。

“微……”

马车停下,车外的侍卫敲了敲门,“二小姐,到了。”

车内一瞬寂静,宁颂微手撑在桌案上歪头慵懒的笑着与似在天人交战的阿穆对视,悠然道,“去或不去,你自己选。”

末了,他终是站起身来,相识以来第一次,向她一揖,郑重恳切道,“我欠二小姐的,日后……定会回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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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州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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