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某些东西,杨凯乐有着全然的不信任,比如天气预报,比如灰蓝的猫,比如街尾那家烟酒店的老板,比如……上帝。上帝是个代称,代表了人类口中所有倾听苦难的神明。此刻,他不信任的东西增加了一样——伍三一的决定。
“你去找她!让她自首?这跟直接让她去死有什么区别?”杨凯乐几乎是叫嚣着站起来,“这姐妹儿是杀过人的,您了直接跑到她跟前,说,嘿,我知道你杀了人,你去自首吧!你猜她会乖乖听你的话,还是手起刀落把你也送走。”
“凭她,杀不了我。”伍三一轻声道,“况且我看到的她,不是个坏人。”
杨凯乐被气笑,“您多大了!对人还按好坏分。谁他妈单拎出来能是个纯坏人!又他妈不是奥特曼打小怪兽!”他胡乱地揉了自己的发,“当年福利院里,那帮小孩儿,那帮大人,哪一个可以算得上是罪大恶极?可他们对你我干的事,你忘了吗!”
伍三一没有说话,眼神仿佛冬日冰层下的湖水,澈寒,平静。
杨凯乐颓败地垂目,他怎会不知,福利院的经历是伍三一最不愿提及的过往。他时常会想,也许正是因为他们分享了人生中最隐秘不堪的部分,于是在剩下的日子里,只剩疏离,无法靠近。
伍三一拔出U盘,拍了拍杨凯乐的背,“世界是个孤儿院。你仔细看就会发现,每个人身上都有严重的伤痕,每个人脸上尽是茫然失措的神情。”她顿了顿,“我不是法官,不负责审判。我只想尽我所能,救出对我很重要的人。”
杨凯乐抓住伍三一的手臂,“你不了解人性,人被逼急了,什么事都干的出来!”他怔住,有了瞬间的懊恼,只怕是自己的口不择言成了刺痛伍三一最深的那根针。
“人性啊……”伍三一的嘴角泛起一抹自嘲,清冷的声音飘入灵魂,无声地揭开了深处的结痂,露出那片最丑陋的疤。
杨凯乐几欲开口,却终是作罢,最终落为妥协的一句,“我跟你去。”
“你呀……”伍三一摇摇头,“女人缘太好,还是不带为妙。”
德思大楼高高耸立,满是玻璃的表面,冰冷的不近人情。
伍三一抬头望去,那顶端竟是触及了天空。她猜想着,这钢筋水泥的庞然巨物究竟与自己距离多远?是100米?还是200米?想到最后才发现,所有的猜测都成为数字,而她感觉不出那些数字意味着什么。
楼底的广场是全然没有遮挡的开阔,伍三一看了眼手机,11点40分,她站在广中央。
午餐时间,楼里的人群蜂拥走出,像美国加利福尼亚沿岸的沙丁鱼群,她在《动物世界》里看到过。
奔涌的人群里,徐倩也是其中的一只,随着人群走出旋转门,走进阳光,走向伍三一。
她的眼中闪过惊讶,是没料想到,于是停下脚步。
“徐特助,有空吗?一起吃个午饭。”伍三一坦然大方,让人不容拒绝。
徐倩点点头。
正午的阳光照在她们身上,投下了短短的影子,徐倩毫无缘由的回身看了一眼。
浏阳小碗蒸菜馆内,老板热情地招呼徐倩,“姑娘,来啦!吃什么自己拿,今天的水蒸蛋特别好。”
徐倩温和的微笑,拿起托盘,拣了腊肉炒笋、香干西芹、水蒸蛋、海带汤和一碗白饭。
两人面对面坐下,徐倩舀了一勺蒸蛋,“你不是警察,对吧?”
伍三一没说话。
“不用担心,我不会去举报你。”
伍三一用勺子戳着碗里的蒸蛋,“怎么猜到的?”
“毕竟干了五年助理,对人还是会看几分。”
“那你知道我找你是为什么吗?”
“不知道。”徐倩淡淡地回答。
“……杀人不适合你。”
徐倩夹菜的手停在半空,而后轻轻放下,“那你觉得什么适合我?”
她的眼神冰冷,警觉。
伍三一挑了一条眉毛,“放轻松,不是每个人都想要找你麻烦。”
“是,不是每个人都想找我麻烦,但不包括你。”
伍三一知道已经不适合再迂回。
“我无意过问你与刘菲菲之间的事情,但现在有一个人因为这件事被捕,如果今天之内警察找不到凶手,他大概率会背了这个黑锅,而我,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她的的声音透着分外的决绝,是被逼到了绝路,要拼了性命。
她与她沉默对峙。
隔壁桌的人把汤碗撒翻,发出低声的咒骂。
“他是谁?”徐倩问。
“我弟弟。”
“……真好。”
意识到歧义,徐倩解释,“我是说,有人这么关心他,真好。”
“我没有兄弟姐妹,也没有特别要好的朋友,去年年底,交往了5年的男朋友也跟我提了分手……今年春节,我妈又病逝了……有时候我会觉得,这个世界对我来说,有一点点不公平。”
伍三一暗暗地扣了手指。
“你爸呢?”
徐倩摇了摇头,“不知道。我从来没见过他,从我出生开始就是这样。不过,也挺好,无牵无挂。”
伍三一说,“我很遗憾。”
“你来找我,是想让我自首吗?”
伍三一并无掩饰地点了头。
“你知道我做了什么,但你没有办法告诉警察。”
伍三一说,“我不能出卖我另一个朋友。”
徐倩笑了,“你有许多牵挂。”
“只有这两个。”
“你应该知道……”她望着伍三一,“那件事我做得滴水不漏,警察查不到我。即使查到了,他们也找不到任何确凿的证据。如果我不主动去自首,这件事怎么都不会攀扯上我。”
伍三一长叹了口气,“我果然不适合同太聪明的人打交道。”
“既然你知道,你怎么会觉得我会因为一个陌生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因为这个陌生人,是无辜的。”
徐倩突然便有了火气,啪地把筷子摔在桌边,“他的无辜与我何干!这个天底下谁和谁都不是站在一起的,没有谁要对谁负责,只有自己,我对我自己负责,其他的一切都站在我对面!”
伍三一说,“你要与整个世界对峙。”
“不可以吗!”
“可以,但会很累,会累到你想放弃生命本身。”
徐倩的脸上有了诧异。
“我那样尝试过,而我现在坐在这里,不是我赢了……你是高材生,该比我这个没文化的人想得透彻。你去自首,我会请最好的律师帮你辩护,我会想方设法保住你,我有一个厉害的朋友,即使是天王老子,他也能查出些什么,谈谈条件……”
徐倩安静了下来,“高材生……我的母校应该也没想过会培养出来我这样的一个人吧……为什么从没有人告诉我,即使成为了高材生,人生也会变成一片狼藉……”
徐倩的脸上有着崩塌的颓败,是想要怨恨地呐喊,愤怒地挥拳,终是在种种裹挟之下,变成了对自己的发问,对自己的怀疑,她说这个世界不公平,但她说,只有一点点……
伍三一的指甲抠破了手心,她试图用一种疼痛缓解另一种疼痛。
徐倩将碗筷收回托盘,用纸巾擦去桌面上滴落的汤和饭粒。
伍三一手心的疼痛更剧烈地传来,有的人,被这世间的公序良俗困住,生怕自己的存在会给别人造成任何负担,于是小心地生活,小心地工作,小心地爱人,可没人告诉过她们,这个世界,你越小心,别人就越肆无忌惮地欺辱了你,即使你不愿给别人添乱,他们还是会无端地拿麻烦找上门。
徐倩从兜里掏出一个小盒,打开,取出一粒,用剩下的汤送入口中。
“维生素。”她向伍三一解释,“医生说我最近精神压力太大,睡眠不好,是因为缺乏维生素,让我多补充。”她将药盒妥帖的合上,放回口袋。“走吧,我跟你去警察局。”
伍三一猛地愣住,徐倩笑了,“不是说赶时间?”
狭南分局前,徐倩突然站定,她仰望着警徽的标志,迟疑地问伍三一,“我可以恨你吗……虽然人应该为自己做过的事付出代价,但如果没有你,我想我不会这么快来到这里……所以,我可以恨你吗……有个人恨,总比什么念想都没有要好吧……”
伍三一的胸口传来窒闷的疼痛,世间的残忍便是,让无辜的人互相厮杀。
“嗯?可以吗?”徐倩转过头问她。
伍三一微笑着点头,“记好了,我叫伍三一,伍子胥的伍,一二三的三,一二三的一,溽城人,生日是1998.2.18,一定要记得恨我!”
徐倩笑了,抬脚走进了警察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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