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严毕竟汲于政事,江浔虽名为同住善若堂,但时常独自一人,恰好暗合了她心意。夜间临窗向外望去,天上月色由凄白渐渐变为柔黄,细弯如娥眉慢慢成了如珠玉盘,已时值八月十五。
这天一大早,薛严披清霜怠露而回,见江浔穿了绣花连理枝妃色长裙,坐于妆台前精心描眉,笑道:“爷彻夜不眠,自然要补足精神。你还是暂且安分些罢。”
江浔放下眉松墨,边走边说:“那我先行去厨房看看月饼烤制得如何,等淮辞大街节庆一开,再回来叫爷。”
薛严伏案已久,取下腰间荷包放于枕边,嗅着安神药草气味,一觉沉酣。
江浔去了厨房,两名厨娘正净手和面,见她过来,均笑道:“姑娘安。”府内众人惯会见风,知道江浔如今得脸,说不定以后能抬个妾室名分,都是恭谨有度。
“赵娘子家在江宁,晚间便能和家人见面了。”江浔与新来的厨娘搭话。
话毕,她又看向宋娘子,说道:“你是国公府老人。如今跟了大人来到江宁,远离家人,中秋合该休沐的。只是厨房人手不够,便给你折了月俸吧。”
宋娘子更是真情实意含笑,就说她自己没看错,朔月姑娘果然人和心善。她问道:“姑娘眼下到这里来,不知是何事?”
江浔走近木厨台,观摩厨娘手上动作,柔声道:“我是来学月饼做法的,今儿个中秋,想给大人亲手做一个。”
原来是女儿家的小心思,见江浔低眉含羞,宋娘子笑道:“我便一步步做与姑娘看,姑娘若有不明白的地方,再手把手教姑娘。”
“先用油酥起面,再用胡麻油调和。如此这样,便可以放于沙梨木月饼模里了。”宋娘子看江浔做法无错漏,复又继续说道:“用手压压,就可以开始放馅料了。”
宋娘子端来空碗,将瓜子仁、核桃等五仁碾碎,用少许白糖混合,说道:“这一碗是大人素来喜欢的口味。”
江浔跟着填好内馅,闻起来倒也香甜,月饼包好,宋娘子待要上火烤制。
江浔出言拦住,又将月饼放回桌板,拿细竹签雕了一朵桃花,声音渐低:“我在月饼皮子上画一朵,这样便能一眼认出。”
两名厨娘俱知道她先前逃跑过一回,如今看江浔似少女怀春般的模样,一时心下暗笑。果然自家大人对姑娘处处优容,加上府内膏粱锦绣,便已让她服服帖帖,心生情思。
在厨房停留片刻,端了午膳回房,薛严已然醒转,正穿靴下地。
江浔将漆盘搁置在桌上,凑到薛严身边,紧贴着坐下,献宝道:“为着今日可以出府看舞火龙,方才我投桃报李,也给爷准备了一份心意。”
薛严挑眉,揽她入怀,问道:“是何物事?”
“等晚间爷回了府,自然可以看到。”江浔故意卖个关子。
见她神色得意,目光婉转俏皮,薛严不由贴上江浔绯唇,他身子顺势带倒,两人便纠缠在一起。
衣衫渐渐松开,江浔双手抵上薛严胸口,气喘呼呼:“爷还是快些起身吧,别耽误了时间。”
薛严恍若未闻,待要继续动作,又听江浔嗔道:“我这是今早才换的衣裳,又特意描了新妆,爷莫要碰坏了。”
此时江浔眉梢含情,目带潋滟水光,分明是以往勾得薛严心痒的模样,可他却一时心头松动,埋首平复片刻,旋即穿衣起身。
用罢午膳,两人乘马车出府,停在淮辞大街南侧。
街头巷尾俱已挂了鹅黄圆盘灯,路过永彦楼,有几名雅客凑在一桌,似以月为题赋诗。
薛严驻足停留,细听大堂众人吟诗。“江淮影月近中秋,风尘蓑人叹莫愁。”此句一出,有一人大笑:“正是咱们几个浪人,中秋凑到一起,为赋新词强说愁。”
又看一位长须男子折扇轻摇,朗声道:“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词义悠远,听得堂下众人如痴似醉,忙缠着听下一句。
薛严招来宁则,遥指那名文人,吩咐道:“查出那人的身份,速报来与我。”此人文采甚佳,可堪为朝廷所用。
江浔猜出薛严心思,在一旁静立,只觉一旦做了官,巧夺灵工也可变为雕琢匠气,不知到底是浪费了满腹惊才,还是成全了此人夙愿。譬如薛严这般,整日汲汲营营,过节还不忘扶植亲信,当真无趣。
太阳西斜滑落,大街上搭了高台,两根红烛高燃,烧釉圆盘里摆放月饼、苹果、红枣等物祭月。
有百姓自发跪于台前,双手合十、默默祝祷。华灯投射到他虔诚的面上,笼下一片斑驳圆影,与天上玉盘遥相呼应。
过了一阵,街上人流如织,往来纷纷,都围在祭台周边,或停留祷告,或抬眼望圆灯。
薛严想及粉蕊当日来报,江浔在乞巧节‘走失’,意味深长道:“中秋节庆行人繁密,可莫要再走丢了。”
同样的伎俩自然不能用两次,江浔应声:“是,我省得的。”
薛严满意地点点头,继续携了江浔往街中心行去。此刻火龙龙身已拿珍珠草编好,插满团圆香,其下搭了数十个草杖,方便舞龙人手持摆动。
江浔看得新奇,侧头问道:“草编的龙竟也分量很重吗?原来需要这么多人协力抬起。”
薛严笑道:“虽由草制成,可这龙工艺繁复,里带粗麻绳做龙骨,自然重量十足。”
时辰一到,乌泱泱一群麻衣壮汉走来,先扛起草龙,而后由十名小童点了团圆香,煞时龙身火光遍布,如繁星点点,或摆或翻,火星四散飞空,龙头明珠耸动,引得众人拍手叫好。
底下壮汉竭力一转,龙头便时不时朝向街道两侧民众,龙睛生威,配合身后壮汉高声吆喝,直像矫龙出云,气势可堪翻腾日月。
江浔目不转睛地盯着,嘴角漫出笑意,火光在她眼里闪动,更衬眼眸熠熠生辉。她不似往日循规蹈矩,步带轻跳,一路跟着火龙游动。
薛严此刻却不想出言喝止,也含了笑意凝视江浔,俊逸的面容不再如雾里看花,喜怒难测,反而添了几分平和。
宁渊紧跟其后,将自家爷的表情看了个真切,不禁揉揉眼。
连看了一个时辰舞龙,游了三条街,两人方打道回府。
马车上,江浔仍难掩兴奋,目光灼灼。
薛严笑道:“看你这般欢喜,明年再带你来看火龙。”
明年?听薛严这话,估计是不愿放了自己。江浔侧躺在薛严怀里,掩了不愉神色,默默点头。
回了府内,薛严携江浔往后院走去,一边说道:“爷既许了你,午间卖的关子可能开口说了?”
江浔笑道:“爷等会一看便知。”见步履方向不是通往亭山院,她不解其意,又问道:“爷这是要去何处?”
薛严朗声说道:“今夜皎皎明镜,合该临亭赏月,便去畅窈园罢。”
江浔回府后从没去过这园子,只因一往那里走去,便想及自己成功逃跑,在外快意生活的前事,唯恐再耐不住性子与薛严周旋。她干笑几声:“那爷先在凉亭稍坐,我去取些糕点酒酿。”
江浔拿了一壶桂花酿,两块烤制的月饼,以及江宁旧时惯吃的几品小菜和糖芋苗。
薛严看一块月饼略有裂痕,心里有了猜想。他拿过瓷盘,笑看这月饼,问道:“这便是你的一份心意?”
江浔点点头,提前在厨房自灌了一杯杏花村,显得她面带飘红,意含娇羞。随即柔声说道:“从前是朔月错了心,如今以此表意,还请爷笑纳。”
薛严似受话中含义打动,眼神恍惚一阵,便要细细品味盘中之物。
江浔素手一拦,笑道:“爷可看清些了?月饼上还有一样东西。”
“还有什么?”薛严不禁疑惑,凑到烛光下琢磨,饼皮是司空见惯的花样,目光下移,不起眼的角边,多带了一朵桃花。
听得江浔在耳旁声音婉转:“红枫山上爷吟道桃花灼灼,我便在这里刻了一朵。”
薛严更为爱怜,起身亲近片刻,但余光扫到那堆墙角的土包,他神色变幻,哼道:“你脑中可又在打什么怪主意?”
上次被抓回来后言辞太过激烈,怪不得薛严不信,江浔忙堆笑着讨好:“那是我之前不懂事,爷是大丈夫,不要和我一女子计较。”
说罢,她又凑到薛严怀里,伸手指那土包,语带绵绵柔意:“那里可以种一棵桃花树,待到来年开春,我再来和爷临亭共赏。”
话一出口,便是薛严心中有再大的疑虑都已消散。月色皎洁,对影成双,两人推杯共饮,携手笑谈,怪石没了以往夜间的凄冷,反倒柔和泛亮,正是八月十五夜团圆。
一阵脚步声打断此间安宁,宁则急急踏上石山。薛严登时面色端肃,他沉声问道:“何事?”不是十万火急之事,断不会在此时打扰。
宁则拱手道:“上京来报,圣上五日前突然晕倒,醒来后传信急召您回京。”
薛严正神,沉吟片刻:“准备好车马,即刻启程。”
他想及江浔先例,又目光定定,和江浔朦胧的双眼对上,说道:“这次你也跟着一起去。”
薛严主意既定,伸手拉过江浔便往外院走去。
江浔酒意清醒几分,连声劝阻:“爷,想必这次行程要紧,带上我怕是多有负累,我在府内等爷平安归来便了。”
薛严目不斜视,仍然大步流星向前赶路,边走边说道:“无妨,不过顺路带你一人,耽误不了大事。”
江浔心知薛严还不曾对自己完全放心,但这么难得独身在府的机会,她可不想放过。忽然脑中灵光乍现,江浔忙开口说道:“我病中初愈,体弱怕寒,恐受不了连日赶路辛劳,还是且莫要拖累爷了吧。”
薛严轻嗤一声:“此次回京用了官船,自然不会让你受苦。”
江浔看薛严刀枪不入,再找借口只会凭空让他更添怀疑,便无言紧跟其后。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木兰花慢·可怜今夕月》。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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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桃花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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