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客?”
华星烛揣着一包糖霜杏片回来,推到她面前:“尝尝?”
慕晚推远了,只顾品苦涩滋味。
燕白二人猜得不错,正因她相助,周云才能再醒,然周云重归躯体后,或因魂体遭受重创,人也痴呆些。
柳辞自那日离开,再未归来,生死不明。
“云娘!”周夫人自街的另一头奔来,发髻凌乱,周掌柜在身后追,慌忙捡起跑落的珠钗,“夫人,你慢些!”
周夫人全不理会,冲到周云面前,泪如雨下,周云后知后觉张开双臂,拢住她,轻拍着背。
周遭私欲窃窃,只道周云死去又活来,定是二人情深感天,才得以母女重逢,阖家团聚。
慕晚冷眼看着,耳畔也似萦绕声声低哄,好似一条弓尾的毒蝎,缓缓向她爬来。
——人死了三年,音容却恍若昨日。
华星烛一眼便知她心中所念,安抚道:“别想了,你还有我,还有宁姨。你要放下那些事。”
“放得下吗?”慕晚道。
她想忘的,偏偏不敢忘。
甜丝丝的香气钻入鼻翼,慕晚紧绷的神经放松些,仿佛又回到多年前,伤痕累累的相逢。
她是个弃儿——她执意如此想。
幼时遭弃,却遇着极好的人。她的养父母,一个学富五车,一个八面玲珑,她还有个隐姓埋名深不可测的师父。
慕晚幼时可谓顺风顺水,却难敌天性残缺。
师父说她生来比人多一窍,心思玲珑做事周全,却也敏感多思,最易犯浑。她求人间富贵,耽于玩乐不可自拔,好冲淡那些过重的情绪折磨。
人皆称她玩物丧志,只有爹娘师父怜惜,由她挥霍天赋,却也时常敲打警醒,怕她真难抽身。
后来有一年,父亲带回个人,说是昔年同僚遗孤。
慕晚初见华星烛,便喜欢他身上云淡风轻的气质,皎如明月——想藏起来。
她这人庸俗任性、自私狂妄,入不得读书人的眼,却总不厌其烦爱上明月。
“华星烛,”慕晚问,“为何会选择我这样的人?”
怎么每一次,都坚定选择她?
“你很好。”华星烛含笑道。
她纯稚任性,坦率热烈,他拒绝不了这样灼人的感情,只好千百倍回应。
慕晚靠过去,死死箍着他的腰。
她只剩师父与他,不能再失去任何人,否则,她会死的。
慕晚闷声道:“他们要来了,你后悔过吗?”
“从未。”他亦失去太多,而今只想守护。
慕晚笑了:“我定杀他。你不能死,你要哪日死了,我就跟你死在一处。”
“我更愿你活着,”华星烛温声道,“你不为我们而活,你要学会放手。”
“好。”
慕晚骗他。
她知道,这张温雅皮囊下,是同她如出一辙的固执。待她大仇得报,便收心长居上兴城,与他,与师父永远在一起。
是她教唆周云将燕白带去缚灵窟,将此事捅到明面上,为的就是引来那人,最好再死上几个惹眼的人,叫这事不得善了。
但她没想到,杀了爹娘的,竟会是他。
“我们明日去踏青。”慕晚眨了眨眼,“云娘同我说有个地方,春光极好,如此景致不可辜负。”
华星烛颔首。
雨初歇,街上人渐渐多起来。
周云走了,燕白跟一路,并未察觉异常。沈奚云原也想随行,却听姜瑜受伤,心中焦急打道回府,于是便又剩燕莫二人。
燕白从前不觉别扭,如今总有些不自在。
她向来不在意这样的目光,此刻不知为何 ,一见他眼神瞟过来,如芒在背,又想起前世那穿心一剑,恨不得给他脑袋开瓢。
她瞪了他一眼,他转过来。
周遭闹哄哄,总觉还是太过寂静。
“纪尧!”一声高喝。
这声音太耳熟,燕白笑意蓦然僵住。
元行舟猫腰潜过来,鬼鬼祟祟,单薄的一把骨头险些撑不起道袍,看样子糟了大罪,更有几分病弱,脾气不该,不耐烦地挥开面前的人。
啪!
却是被反打一巴掌,莫风月立在一侧,面上乖僻更甚于他,元行舟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燕白一见他,拔腿欲跑——这实在是个大麻烦,她怕了。
“站住!”
元行舟眉宇一拢,燕白就抱紧了剑,生怕他又找自己比。她是爱与人比剑,可他如今这模样,怕挨不住自己三招,小命就没了。
元行舟先是别有深意看她一眼,围着走了一圈,似在确认什么,深吸口气。燕白往后一趔,以为他要发难,却见元行舟表情不大自然,脸臊红着,深深作了一揖。
“先前是我错了,我不该为难你,多谢、多谢你救我!”
“哦。”燕白镇定下来,实话实说,“我确实刺了你一剑。”
她朝四周环视:“你为何在此?”
元行舟抿了抿唇,还是提醒道:“你避一避。”
燕白:“嗯?”
“姜家住来了,”元行舟顿了下,“来捉你回月陵。”
燕白心道“不妙”,偷跑之事不仅败露,还就惊动了这尊大神!
“你要小心。”元行舟忍不住道。
他自知心胸狭隘,却也非大奸大恶之徒,此刻面对燕白,过往恩怨不提,唯余愧疚。
燕白觉得他古怪。
元寒汀从后面走过,好似看不到燕白二人,剑柄敲了敲元行舟。
元行舟脸上愈发没了血色,对上燕白笑颜,勉为其难牵了牵唇角,最后解下腰间玉环。
“此物是——”
元寒汀忽一回首,玉环顷刻化齑粉,风一吹,散了。
他驻足看了元行舟一眼,元行舟匆匆跟上,只道:“有缘再会。”
“优柔寡断,”元寒汀道,“你不该留下任何信物。”
燕白只觉此二人分外怪异,元行舟那句“小心”何意?谁在算计她?
元氏兄弟走了,川流街口,又只剩他们二人,那怪异的感觉又出现了。
上兴城格外繁华,这让燕白忽然忆起春熙镇那条并不宽阔的河流。前尘故旧拆开来,理得出一条枝叶分明的脉络,却也如雾里看花。
彼时她不愿接近莫风月,这种浑身都是秘密还格外邪气的人,也是个大麻烦。
在缚灵窟时,本想与他算账,然此人全无前世记忆,仇怨都只她一人记得,这怎么算?
她甚而懊悔,怎不早些认出他,到如今牵绊过多,实难收场。
但不怪她。这人较之上辈子,除那副孤僻的性子,有如天翻地覆的变化。
莫风月见她沉思,往身侧靠了一步,两道纯白的身影挨在一起,他就盯着交叠的衣角看。
燕白往外退了一步。
莫风月迟疑片刻,将剑交给她。
燕白却避开了。
这一次,是她自己避开的。剑仍是那柄剑,她却不愿碰了。
为什么?她明明不讨厌。
她说他可以拔出那把剑,他做到了,为什么她离自己却更远?
闹市喧嚣,吵得莫风月心烦。
燕白亦是烦躁,闭上眼,好半晌,睁眼道:“走!”
人间诸事算来纷乱,暂想不到法子处置,一腔气闷无处宣泄,还不如——打一场!
仍是那座山。
人烟稀疏,天高地广。
灰蒙雾气爬上山脊,连着幽幽一片深林,浓荫在莫风月脚下展开,他微微侧头,下压的眼睫在面上投下小片暗影。
清越苍白的一张脸。
燕白只是退开一步,他掀开眼皮:“不准走。”
他握剑的手有些颤抖,压抑着焦躁恐惧,抓住了,就不肯放手
燕白竟觉得有些惹人怜惜。
不能同情他,人一旦觉得对方可怜,就会忍不住将他纳入羽翼之下。
莫风月需要保护吗?不,他便是条危险的毒蛇,佯做这神情来迷惑他。
这人——诡计多端!
“莫风月,”燕白的眼神异常认真,“让我看看你的实力。”
“又想和我打?”
莫风月轻笑,他觉得燕白就想和他比剑,她那双眼什么都装不下,没有任何人的身影,从前他觉得这样很好,如今只是厌烦。他不知烦什么,或因她太过镇静。
“好,如你所愿。”
他抽剑,薄冷的窄刃上映出自己一双灰白的瞳。此刻他忽然恨极了燕白,为什么她总如此淡然?或许对她而言,他不值一提。
“你叫我拔剑,是让我把剑对准你吗?”
莫风月竟无力提剑,他仍记得刚拔出既望,那痛苦又希冀的战栗,对上燕白的眼,却一瞬心如死灰。
莫风月道:“你曾说剑是凛然的,用来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如今你想保护谁?”
燕白不解:“你在说什么?你提不起剑吗?”
莫风月痛苦道:“若你想保护的人就在身后,你自然所向披靡,可我呢?我的剑指向谁?!”
“你为何要我一次次将剑对着你?!”
燕白呼吸一滞,她忽然意识到什么。
“莫风月,你真的很像一把剑,”她道,“冷冰冰只懂杀戮的刃。”
莫风月牵了牵唇角。
“你只看到剑指向谁,你看不到执剑人么?”
莫风月抬眼:“什么?”
燕白几近强拉硬拽,才将他拖出树荫,无奈道:“你已经撑不下去了。你现在提剑,保护的是谁?”
“是谁?”莫风月猛然一滞。
燕白说得对,他再拿不起剑,必死无疑,所以她要他提剑,为的是——
“是……我。”
是让他保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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