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刚走了一步,忽觉踩到硬物,她弯腰拾起。
珍珠?
霜重雾浓的海岸,此刻只有青黑昏黄的光,光影如一张薄网压住万物色彩,一切都是森冷的,唯有这珍珠皎白流光,仿若坠落海岸的月。
她望向珍珠滚来的方向——
正是蛇妖旁侧的铁笼,笼中有只蚌妖,原本低着头,此刻却面无表情盯着她掌心。
他丢了珍珠?
还是在……向她求助?
鬼使神差地,燕走了过去。
那是一条小花蛇,软如无骨倚着铁笼,瘦小的身躯攀着栏杆打盹,闻声睁眼,见燕近前来,也只是懒懒抬起眼皮,看清她手上珍珠,一双竖瞳骤然瞪直了。
分明不是个瞎子。她心想。
花蛇霍地坐直了,喊:“那是我的!”
燕这才看清它面前有个小竹篓,底部薄薄覆了一层珍珠。
原是个卖珠的。
蚌妖又低下头,仿佛方才那一眼是错觉。他穿着黛青色的外衣,撇了根树枝挽发,分明是个妖,却有种不可名状的冷清感,正是这种矛盾的出尘气质,让他看起来疏离又乖巧。
他忽然抬头看燕一眼,瞳色很浅,看人就有种天真无辜的清澈。
燕迟疑片刻,将珍珠递到笼子前。
白皙的手指忽然伸出来,指腹试探般摸上珍珠,两指一捏飞快退回去。
燕觑了一眼空荡荡的掌心,花蛇道:“别被这家伙骗了。”
“我花了大价钱买回来,却是个造不出珠的天残,他手上的珍珠可都是抢来的!这妖奴不服管教,不值得可怜!”
说着,花蛇踢了踢铁笼:“老实点!”
蚌妖挺直的背哆嗦一下,像被掀开遮羞布,怒视花蛇,花蛇嗤笑一声,又变回那副疲乏的姿态。
花蛇问:“你从那地方来的?”
燕点头,看到蚌妖低下头,想来听懂花蛇言外之意,不愿跟自己走。
他们自深海而来,做的是与北海敌对的事,而此地不少小妖已适应沧溟,因而并不待见他们,又因惧怕实力不敢得罪,只好敬而远之。想来这两妖亦是。
既如此,燕不强求。
她走后,花蛇不满道:“你这赔钱玩意儿!我好心救你,你却天天偷我的珍珠,还敢送给别人?哼!别怪我没提醒你,从水里出来的,可每一个好招惹的!”
“我知晓。”
笼中小妖冷漠地背过身,攥紧了掌心。
燕在一盏琉璃灯下找到矜敇。
彼时他正盯着奄奄一息的白龙,神情是少有的认真,叹道:“没曾想妖龙一族,竟落得这下场。”
昔年黑龙一族受凡人供奉,不说呼风唤雨,却也风头无二。
妖龙乃众妖之首,脱凡化仙者不少,可后来仙道不存,又逢天灾频发,凡人求仙无门,便摔神像、毁庙宇,黑龙受信徒反噬,众族一哄而上,妖龙一族由此没落。到如今,或许死绝了。
燕问:“他们想做什么?”
矜敇道:“断尾。只要没了尾巴,这条白龙再无还手之力。”
燕半眯着眼,白龙似乎意识到这群妖想做什么,她蜷起尾巴尖,庞大的身躯开始撞击铁笼,试图逃跑。
“快阻止她!”
“她没力气了。”
“不能让她跑出来!”
白龙被困太久,此刻不过穷途末路的挣扎,很快被控制住,她仇恨的眼扫过在场每一只妖,像是要将他们的面容刻在灵魂上。
矜敇派去的妖商讨失败,这群妖奴贩子胆大包天,不肯放过到手的白龙,妄图分而食之,还有觊觎的大妖偏帮,一时双方竟僵持住。
矜敇阴沉着面,只觉他们不识好歹,一掌拍碎了琉璃灯盏。
霎时,这片角隅又变得黑黢黢。
黑暗总是容易放大情绪,他们在此地待了太多年,对光影十分敏感,性情狂躁易怒。
摔灯,无异于一个动手信号。
于是在短暂的呆滞后,他们不约而同出手了。
白龙冷漠地看着面前为利相争的妖群,直到一个身影站上圆台,立在铁笼前,她硕大的眼珠转了转,眼眶里忽然闪烁水光。
燕看到她委屈地缩进去,又将尾巴尖伸出来,缠上冰冷的铁栏,一副渴求自由又惧怕的模样。
她知道这条龙在装可怜,想让她打开笼子;她也知道矜敇在利用她,当她带他们出去,他就会显露过河拆桥的本性。
看到了,却也睡着。
无比清醒地沉沦在这场梦中,梦境说一切的选择都正确。
她会带他们走出沧溟,正如此刻她会放走白龙。
燕扬手掀开黑布,露出一双双闪烁凶光的兽瞳。她只是取下妖兽肩胛上的抑制法器,这凶兽便狂性大发,一头撞向铁笼,冲进妖群。
缺失桎梏的凶兽横行无忌,血口一张吞吐妖修,“咯嘣”咬碎妖骨,妖奴贩子都祭了天下最大的五脏庙。
它冲到一个看热闹的小妖面前,扬起前爪,尖利的獠牙顷刻要贯穿天灵盖,小妖两股战战,已能见到自己脑浆迸裂的惨状,凶兽忽然停在面前。
只见三道银环不偏不倚扣住肩胛骨,将它拖回牢笼。
砰!
燕站在牢笼前,广袖迎风,仿佛什么都没做。
锁链响动的声音惊醒呆滞的众妖,他们回头一看,除却遍地血迹,只剩矜敇一行人。
“龙呢?”有妖问。
“跑了!”
他们一番混战,竟不知怎么让那白龙跑了。短暂的交锋过后,妖群再度慌乱,燕穿过奔忙的身影,走入灰暗的巷道,事了拂衣去。
“打完了吗?”
花蛇心有余悸从软土中钻出来,甩开一脸泥,无不艳羡道:“真厉害啊!”
而他的身旁,蚌妖死死盯住这一幕。
只有他看见。
只有他看见她捏碎锁链,而白龙抱着尾巴、拖着残躯被她送走。
残灯明灭,铁笼阴影落下,将他面容割成无数种模样。他心头有不可名状的怒气,虽不知因何而起,却让他有杀了白龙的冲动。
而当他看到燕拐进那条暗巷,这冲动便如洪水泻闸,不可收拾。
很快最后的萤灯也灭了,铁笼幽暗冰冷,仿佛方才的光只是错觉。
他恨她。
蚌妖低着头,喉头滚动。
“你手里的珍珠呢?!”
花蛇尖利的嗓音在半空回荡:“你这杀千刀的!作甚吞我的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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