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岸一线磷光,仿若弦月,盘曲的虬枝高举萤灯,光影婆娑,来去的剪影仿若鬼影。
哗哗……
白龙动了动,锁链缠得更紧。
她一双圆睁的竖瞳,远看好似团灼灼金焰,烧得周遭小妖神慌魂惧。
玄魄垂下眼,这是个圈套。
正当小妖们舒一口气,浓黑的天幕忽然凝聚雷云,远处有兽嘶吼,白龙蜷起身,紧绷的躯体如一张蓄势的弓。
忽然——
轰隆!
天穹之上一道惊雷,浩浩汤汤的海水,倏然卷起惊天白浪,雨水落下时,海面好似有一瞬的静。
玄魄疯狂撞击囚笼,顾不得动静多大,她不能留在这里,阿姐一定会回来!
不远处,礁石与古木之外,纵横交错的树干,遮住两道悄无声息接近的暗影。
燕白已听到玄魄的低吟,只闻一声惊雷响彻,她蓦然远眺,白龙挣脱牢笼腾上高空,没入黑压压的云层。
这一回,玄魄自己逃出来了,她看了眼远方深林,毅然朝相反方向逃去。
小妖们原本三两成群,先是被这毫无征兆的雨珠打愣了,又见白龙逃走,正要追去,却听海面水声消失,紧接着一切声音都在减弱。
可怕的寂静浮了上来。
“那、那是什么?”
“是寂海!快跑!”
相传每隔一段时日,藏在辽远地界的寂海,总会流向各方,将妖卷入寂海,而不得往生的死灵,一旦进入寂海,立刻魂消魄散,绝无生还可能!
此刻,它出现在海岸。
众妖还未见到这传说中的寂海之水,先浑身战栗起来,仿佛闻到死亡气息,都狂奔逃命去,恨不得全长出八条腿。
正此时,一道矫健的身影破水而出,强大威压笼罩,正是矜敇。
慌乱的妖群被这定海神针稳住,便听矜敇说:“追。”
他伸手一指,燕白心下一紧,便见妖群哗啦啦朝她涌过来。
深林的兽吼,身后海浪声,都在耳畔呼啸而过,燕白不敢停留,小白已逃走,她没有理由停留,也绝不能被矜敇抓住。
白龙逃远了,雨还在下。
矜敇张开手,与这雨水相拥,唇角含笑,仿佛闻到自由的味道。
若干年前,有人曾预言:“那是沧溟下过最大的一场雨,她终于离开这里……”
矜敇好似望见那弦月般的辉光,变成皎白一轮满月,照得前路坦荡。
——梦寐以求的,近在咫尺。
“快了。”
他伸手去捞月,天时,地利,只隔了一个燕白的距离。
喀嚓。
小妖停在半空的手落下去,尸体软倒。燕白扔开拧断的脖颈,冷湿的风里送来凌乱的动静,她攀上一株巨大枯树。
岫衡藏在暗处,身形隐隐绰绰,仿佛天生的隐匿者,他朝燕白打了个手势,两人同时朝新来的妖群扑去,直取性命,几道低沉的闷响后,又多了数具无名尸体。
他们马不停蹄寻找新方向,矜敇许是将所有人马派出,你追我逃,全无消停。
忽闻一阵“呜呜”的哭声,一道低矮的暗影在树丛中闪现,幽绿的鳞色似淬了毒,身形灵巧冲出来,却扑了个空!
绿鳞妖茫然转了下脑袋。
嗒。
一滴黑红的血落到面前空地上,它迟钝抬头,对上燕白狠厉的眼,下一瞬尸首分离!
燕白捂着伤处跳下来。
岫衡道:“毒发了?”
她沉默颔首。
岫衡伸手,燕白往旁边躲了一下。
“你到现在还防我?”
岫衡面色一沉,燕白忽然将他往身侧一拉,一道绿影闪过,原来蛰伏的妖兽竟有两只!
又是一扑,绿鳞妖不甘心地在地上蹭爪子。
岫衡冷着脸,一手抓住燕白,面向妖兽,眼中流着诡异的光,只听那妖长啸一声,尖利的爪撕破皮肉,竟生生将心挠碎了,轰然倒地!
“那里!”
听到动静的妖群,浩浩荡荡冲过来。
燕白反手抓上岫衡,迎着大雨狂奔。
一片又一片枯木,也不知跑了多久,蚁多还咬死象,两妖气力难撑,还在不断逃亡。
燕白感知有些迟钝了,险些迎面撞上妖群,幸而岫衡反应也不慢,及时拉着她往后一避,躲进树丛。
纷乱步声正离去,燕白松了口气,只见岫衡不知何时抽出那珠簪,塞到自己手中。
“你不是怀疑我么?”
岫衡握着燕白的手,刺进自己心口,燕白眼前发晕,也不知雨水还是血水,砸进眼中,视野分外模糊。
面前这妖好似很惶恐,这一下毫不留情,差点要了自己的命。
“只要我失去反抗能力,就无法背叛你。”
簪身又往里刺了一分。
燕白被他这自毁倾向惊到,好似看到莫风月站在自己面前,十分冷静说:“死在你手上。”
岫衡说:“我不会背叛你。”
仿佛为了证明此话,簪身再进一寸,将性命全然送到燕白手上。
燕白好似听到自己的心跳,定是毒发后的幻觉。
他觉得岫衡身上有种不顾一切的疯狂,扭曲中带着全然的赤诚,无比专注望着她。
又有群妖走过,并未注意到这隐蔽角落,无声漫开的血气。
冰冷的雨水打在肌肤上,燕白低垂着眼,将岫衡眼底自我献祭的情绪,看得清清楚楚。
两道同样冰冷的呼吸交缠,竟有种异样的炽热。
她迟疑了一下。
岫衡迎上来,贴上她的唇,近乎虔诚地闭眼,睫羽如蝶翅煽动。
燕白握着簪身的指骨绷紧了。
从她的眼睛去看,这沧溟怨气滔天,虚假的善意终于全部撕开面纱,变成浓得化不开的恶。
而在这怨气中,这个妖也显得过分疯癫,过分单纯——他眼中太澄澈,干净到只剩她的身影。
他不顾性命去索要一个吻,在这阴暗处疯狂示爱。
燕白从未有一刻如此割裂,在这被追杀的危险中,头昏脑胀地停下逃命,又格外冷静看着他。
他们一动不动,心绪各自起伏。
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被打破。
燕白拉着岫衡往里躲,一道轻浅的动静,越来越近,和着雨声,不紧不慢。
燕白觑见那个黑影,愣了一下:“你?”
花蛇顶着雨,看到他们,精神一振,道:“快跟我走!”
燕白跟着它,一路畅行,看到沿途群妖尸骨,俨然都是它杀的,但花蛇怎么有这样的能耐?
燕白问:“我们去哪?”
“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花蛇只顾往前走,燕白看出来了,这不就是他们方才逃走的地方?
她抓住花蛇:“你究竟要带我们去哪儿?”
花蛇看到远处的黑影,幽幽吐杏:“在沧溟,自然是死了最安全。”
燕白瞳孔一缩,没料到花蛇会反水,当即就要出手,谁知一股强大的吸力自下而上传来,花蛇骤然变大,长尾一扫,她便被那漩涡吸进去。
“你做什么?”
岫衡的眼神极可怕,像是要生吞了花蛇,花蛇笑一声,猛地将他也扫进去。
矜敇匆匆而来,看到的正是漩涡沉入海底。
花蛇变回去,笑道:“早想杀了这没良心的蚌妖。”
矜敇抚掌大笑:“做得好!怪不得你实力这么弱,却能活这么久,真是够狡猾,够记仇!”
花蛇望着平静的水面,道:“该死的,就不能活着。”
矜敇微微颔首,笑意深沉。
燕白沉入寂海。
在这纯黑的天地间,她仿佛成了漩涡中的浪花,消融在颠婆眩晕的旅程中,然而失重感骤然袭来,坠落前,好似看到海天之间一段纯白的光。
光?
那狂风终于停歇,海水波涛止息,燕白砸向地面,缓了许久,睁开眼,入眼是灰黑的苍穹,紧接着,又是一个人影从上面掉下来。
岫衡砸在她脚边。
腐臭味挥之不去,燕白与岫衡对视一眼,都摇摇晃晃站起。
脚下是褐红的泥土,天幕仿佛被撕开一个大口,吐出不少残肢,而他们踩在还算干净的地方,四周白骨堆积如山,腐烂的尸体遮住视野,尸山后寥寥几处居所,只能看见破败建筑上焦灰的木檐,而远方有闪烁不定的青光。
除了他们,一个活物都没有。
原以为没有引魂灯,掉入寂海必死无疑,怎料是这么一副场景。
既然没有活物,这些妖兽又是怎么死的?
燕白环视一圈,挑了具还能看出模样的尸体,见它脖颈上有个深深的牙洞,这死法……她抿着唇,目光投向远方:“那是什么光?有些像萤石。”
他们翻过尸山,见到几座焚毁的宫殿残垣。
果真是萤石。
“不对。”
燕白想起坠落前那一眼,再往远走,灰黑的天幕逐渐翻白,直到这片界域尽头——她看到天穹上,有个明暗交织的禁制,刺目的白光,好似个不会发热的太阳。
燕白喃喃道:“原来出口,在这里。”
多年前,守界妖兽尽被屠杀,死前将出口藏于寂海。
沧溟皆知,寂海中有往生之河,此处死灵若不慎沾染河水,即刻消散。灵体若被卷入寂海,要么来到此处,被守界妖兽诛杀,要么被引魂灯带去往生之河,亦是危险。
久之,寂海便成为个极其凶险的地方。
谁也不会想到,这片深不可测的海域,藏着他们真正的尸体。而灵体沉眠在执念中,等到梦醒时分,就会发现沧溟空空如也,他们也将彻底变成恶魂。
燕白叹口气,抬眼望向出口。
花蛇是故意将他们扔进来?想让他们从这离开。
“燕,多谢。”
正此时,一道声音悠悠响起,简直如临深渊。
燕白骤然转身,看到尸山之上,一个人信步而来,正是矜敇!
她警惕地挡住出口:“你怎么跟过来的?”
矜敇笑吟吟:“我生前见过他,他的话从未出错。幸好,我没跟丢你。”
燕白:“那个先知?”
“你知道吗?”矜敇从上面走下来,“北海已经有动作了,他们想毁掉沧溟!这里很快就会消失,届时,我们都会变得无力,一点点被消磨殆尽,在这无尽虚弱与黑暗中,变成一道怨气,最后消散。”
他身后渐渐站满了妖,还有妖兽接连不断从上面落下来。
若此处不是出口,那矜敇带着妖群下来,必死无疑,幸而,他赌对了。
燕白盯着那个源源不断吐出死灵的豁口,心沉到了底。
仿佛她的意念被回应,那豁口猛然爆发出一股灵力潮,居然开始合拢!
矜敇皱了下眉,很快释然。
这些人手,够了。
就在天幕完全闭合的前夕,巨大的白龙忽然从里面俯冲而下,将妖群撞得七零八落。上空又回归一片全然的黑,一如这些年的沧溟。
龙身之上,跳下一个意外的身影。
花蛇盯着矜敇,一改往日模样,阴冷道:“没防住你。”
燕白在看到玄魄与花蛇出现的那一刻,竟毫不意外。这些年定还有妖守着此处,将误入的死灵杀尽。这妖,便是花蛇!
她想到尸体上的血洞,张了张口,一个名字呼之欲出:“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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