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薄的信纸如雪花般翩然落下,宋岐灵轻声诵读信纸上的内容,态度由最开始的窘迫逐渐变得从容起来。
“聂郎亲鉴,昨日春风亭一别,归来时裙角沾露,被绣娘笑问去了何处,妾只道是去采芙蓉,忽又想起你赠的那支葫芦玉簪还未及戴上,颇有遗憾。卿玉手书,天熙七年,六月初七。”
“聂郎亲鉴,今晨笼中鹦鹉学舌,竟当众念起你的名字,恼得妾骂了它几句,这畜生倒扑棱着翅膀叫得更欢了,这般灵性,想来是要成精了。六月十三,子时一刻,相约于曲江池畔,望守此约。”
“聂郎,上回一别距今已有十日,曲江池畔,何故未来赴约?”
“聂郎,连寄三信,皆如石沉大海,可是途中遇雨,信使延误?愿君平安。”
“聂郎,昨日托马夫去你宅邸打听,竟道‘郎君已归乡’,若得见只字片语,妾愿斋戒诵经百日,望君安。卿玉手书,天熙七年,八月初五。”
聂郎,聂郎,聂郎,聂郎,聂郎……
入目所及,通篇的聂郎。
最初几封信纸还带着脂粉香气,字迹工整秀雅,可后来的却开始出现皱痕,墨迹亦潦草狂乱,俨然是写信之人失去了耐心。
宋岐灵拧眉。余下的大半筐信纸,多为罗卿玉的亲笔,直到见底,也没见聂师叔的回信,恍若自春风亭一别,二人便再没见过,期间发生了什么旁人亦无从得知。
“这二人曾决裂过?”她喃喃自语道。
可如今聂师叔与罗卿玉分明十分要好,全然不见生分的模样。
将信纸折叠齐整放入箱笼中,宋岐灵站起身来,回望着偌大的寝房,而后绕过屋心的山水屏风,往床榻疾步走去。
顾连舟见状赶忙跟上,行至跟前,便见师兄全无顾忌地脱了皂靴,踩着被褥上了榻,踮起脚尖去扯床帘上的鸳鸯香囊。
因着床帐架得太高的缘故,宋岐灵废了许多气力才勉强够到一只香囊,勉强将其扯下,继而转身往床里挪了几步,便又要扯另一只。
见状,顾连舟只当师兄被书信内容刺激疯了,忧心道:“小心些,莫摔了。”说罢,亦脱去鞋子,帮着摘下其余的香囊。
片刻后,两人盘腿相对而坐。
宋岐灵打开香囊,取出里头的黄色符篆,目光微颤。
她展开符纸,推至顾连舟跟前,指着上头的字迹道:“瞧着有何不同?”
盯着符文看了会儿,顾连舟抬眼看向师兄:“的确是师父的字迹,这是道安神符?”
宋岐灵笑着点头:“不错,这的确是最寻常不过的安神符,你既已熟悉师叔的字迹,那定知晓这符文是他惯用的左手写成,而非右手。”
她思索道:“而今已是天熙十八年春,方才信中最后落笔时间乃天熙七年,距今已有十一年。如此推断,师叔与罗卿玉分别后,回了天机门,便是在消失的这段时间,断了右臂。”
“师父竟是在宗门中断了右臂?”顾连舟诧异道:“师父从未向我提过此事,只说是除妖途中受了重伤,这才……”
“这也只是我的推断而已。”宋岐灵翻身下床,回到梳妆台前,取出最顶上的那封‘卿玉亲启’,回到床前,将两处字迹放在一处对比。
“果真不同。”顾连舟拈起符纸,若有所思道:“想来师父离开天机门后,又与罗当家重聚了。”
宋岐灵点头笑道:“是好事呀,有情人终成眷属嘛。”
话音落下,窗外的落日余晖陡然变得赤红,顶着一片红艳艳的光影,宋岐灵笑得僵硬,“哟,罗姑娘不高兴了。”
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怪响在耳边乍起,她终于坐不住了,拉起身旁呆坐的师弟,便往门外跑。
“师兄,鞋!”顾连舟被拉拽得踉跄,不忘拾起地上的皂靴,护在怀中跑得狼狈。
二人前脚刚迈出大门半步,只觉眼前天旋地转,恍若被人颠倒于股掌之中,宋岐灵暗道了声“不好”,便听罗卿玉的冷笑声自头顶传来:“哪来的小贼,竟敢行窃?”
她捂着胸口的葫芦玉簪,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上飘去,硬着头皮道:“罗前辈,是小辈唐突,贸然闯进虚相中只为将师叔安然带出,这簪子……你先放过我,我还您便是。”
话音落下,四周陷入一片死寂。
隐约间,耳边响起一声极轻的碎裂声,几乎要被人忽略过去,接着便是一连串细碎的“噼噼啪啪”爆响,如同无数颗微小的珍珠坠落在地。
宋岐灵缓缓睁大双眼,看着眼前的景致在快速变换,由黑暗变得晃眼的明亮。
定睛看去,便见无数棱角锋利的碎片悬浮于空中,大的如门板,小的似麦芒,彼此折射,层层叠叠,将空间切割成千万个错位的迷宫。
光线被扭曲、撕碎、重组。
镜与镜之间将人影分裂成无数残片,宋岐灵茫然地抬手,镜中千万道身影便同时动作,却在下一瞬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清俊的面庞,冲她露出笑意。
“师父?”身后传来顾连舟无措的声音。
宋岐灵回头,便见师弟抬手触碰其中一片碎镜,指尖划过镜面,带起一片涟漪,在聂风息年轻的面容上漾开,和煦的笑容霎时变得扭曲。
“卿玉,我已舍去息山金印,从今往后,你我可做一对普通的夫妻。你亦可做回自己,与我坦诚相待。”
聂风息温和的声音在镜室中回响。
宋岐灵神情微怔,而后看向顾连舟,解释道:“这里是罗前辈的记忆碎片。”
只是,他们缘何会来到此处?
罗卿玉又怎会向他们暴露如此隐秘的记忆?
“何为坦诚?”罗卿玉幽怨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镜中场景转换,却是床帐摇晃,聂风息倒在赤红的鸳鸯被上,咽喉抵上锋利的发簪。
分明是旖旎的场面,师叔的咽喉处却渗出刺目的嫣红,即便隔着一道镜子,也叫人看了后背发凉。
“聂郎何时知晓我是妖?”罗卿玉捏着发簪挑起聂风息的下巴,吐字如泣血,“你有意接近我?”
葫芦玉簪挑开衣襟,一路往下,宋岐灵轻“嘶”了声,正犹豫着要不要避开视线,忽见镜面自中间裂开蛛网般的痕迹。
这回当真是“破镜难圆”了。
环顾四周,便见镜中景象飞速变换,而后次第碎裂,化作齑粉,漫天碎镜的光华中,一道人影赫然显露。
目光自那人面上扫过,宋岐灵眉梢微抬,诧异出声:“褚岳?”
只见这人双腿盘起,端坐于镜室地面,双眼阖起,若不是瞧见他指尖掐诀,宋岐灵便真当他在此小憩呢。
“竟直呼我姓名,好没规矩。”褚岳虽未睁眼,却有所感一般,张口便唤道,“岐灵,过来。”
宋岐灵轻扯嘴角,往后退了一步:“褚长老有何贵干?”
话音落下,便见褚岳沉默下来,少顷,他缓缓睁眼,目光扫向她与顾连舟,视线在后者身上停留片刻,冷声道:“他是谁?你将他带进虚相作甚?”
宋岐灵语塞。看来褚岳并不知晓顾连舟与聂师叔的关系,如此也好,倒省去许多麻烦了。
定了定心神,正要答话,余光却瞥见师弟向前走了一步,冲褚岳抱拳道:“晚辈见过褚师叔。”
宋岐灵:“……”
这傻子,上赶着攀什么亲戚!
褚岳闻言冷笑道:“外门弟子,谁是你师叔。”
又将他上下扫了一番,自鼻腔深处发出一声轻哼,“你便是顾连舟?”
顾连舟颔首应下:“是。”
褚岳看向他肩头洇血的绷带,视线微转,往宋岐灵残缺的衣摆扫去,一时明白了大概。
“动不动就撕衣摆,成何体统?”他的声音含有一丝恼怒,“为师便是这么教你的么?”
宋岐灵心头猛地一跳,生怕他下一句就点破自己女儿身的事实,急忙梗着脖子顶回去:“难道要我眼睁睁看着师弟流干血么?何况大家都是男子,撕个衣裳怎么了……”
说到后头,声音渐微,十足的心虚。
褚岳便跟着沉默下来,俄而缓声道:“下不为例。”
宋起灵最烦他这般,神色不耐道:“我的事你管不着。”
见这师徒二人互相不对付的模样,顾连舟也不好多嘴,只看着四周散落的碎镜,抬脚轻踢。
忽听耳畔风声呼啸,天地间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搅动,无数镜片碎渣在飓风的裹挟下腾空而起,如万千银蝶飞舞,朝着镜室中央疯狂汇聚,不过瞬息之间,凝成一尊高达百尺的镜面巨人。
“尔等,速速受死!”罗卿玉的怒吼声恍若被放大了百倍,尖锐的嗡鸣震得人耳膜生疼。
宋岐灵下意识捂住耳朵,往后退去,却见镜子巨人抬起斗大的拳头,朝他们几人重重锤来。
拳风未至,凌厉的气压已压得地面砖石迸裂,电光火石间,她探入符袋取出守心符,将其捏碎,霎时一道赤金光罩绽开,将三人笼罩其中。
镜妖砸中光罩的刹那,符纹迸溅出流火般的细密电芒,光罩"咔咔"龟裂,被震出蛛网般的裂痕。
未被符箓完全抵消的余力砸向地面,脚下青砖炸裂成坑,带着几人向下陷落。
激荡而出的气浪裹挟着数不清的碎片,割破衣衫,划过肌肤,一缕鲜血顺着她的颈侧缓缓滑下。
宋岐灵抹去颈间血迹,眉头蹙起:“褚岳,你快将锁妖符解了罢。”
若继续锁着罗卿玉,她怕是再无理智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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