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灰和夕阳的余烬混杂在帝都的空气里,吸进肺中带着一股铁锈般的涩味。伊莱拉拉紧了兜帽,像一道影子融入小巷渐深的黑暗中。怀里钱袋的轮廓硬邦邦地硌着肋骨——这是从埃克顿家族的贪婪下,为里弗斯家族夺回的些许补偿。一场胜利,却让她心头沉甸甸的。维克多长老温和笑容下的审视,像一根细刺,扎在她刚刚建立的、脆弱的自信上。
她推开一块松动的砖石,侧身挤进缝隙。门内熟悉的、带着霉味和微弱炊烟的气息包裹了她,稍稍驱散了外界带来的寒意。
“头儿!”蒂娜像只灵巧的狸猫,从一堆废弃管道后钻出,接过她沾满灰尘的外袍。女孩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
老烟斗蜷在角落里那盏唯一的鲸油灯旁,就着豆大的火苗,用一把细锉刀打磨着什么金属小件。他头也没抬,空烟斗在缺了牙的嘴里发出轻轻的咝咝声。“埃克顿家是太子殿下靴子上沾的泥,”他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木头,“你让他们当众蹭掉了一块,他们自己难受,太子殿下……也不会觉得脸上有光。”
伊莱拉在他对面坐下,粗糙的木凳发出吱呀一声。她把那个不算饱满、却沉甸甸的钱袋放在两人之间的木箱上。“他们不敢明着对抗维克多长老和《法典》,”她低声说,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藏在衣襟下的那枚蔷薇徽记,冰冷的、边缘锐利的触感是她混乱思绪里唯一的锚点,“但暗地里的手段,恐怕不会少。”
这时,“钉子”呼哧带喘地跑进来,手里挥舞着一团沾满泥污、几乎辨不出原色的纸。“头儿!烟斗爷!看我在水沟边捡的,差点当了引火纸……”他献宝似的递过来。
老烟斗皱着眉接过,就着灯光费力地展开。纸浆已经有些软化,上面模糊的墨迹像是晕开的血。“北边来的货单……”他嘟囔着,眯起眼辨认,“‘避震草料’……哼,运矿的牲口倒是金贵。‘以应对频发的地脉震颤’……”他嗤笑一声,把那张废纸随手扔到角落一堆杂物上,“北境的蛮子,打个喷嚏都恨不得说成是山崩地裂。”
伊莱拉的目光随着那张纸飘了过去。“地脉震颤”……她似乎在维克多书房里某本落满灰尘的异闻录里读到过这个词。但这念头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只激起一丝涟漪,便被眼前更迫近的危机感吞没了——埃克顿家族,以及他们背后那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大叔,”她转回头,声音低沉而坚定,“我们需要眼睛和耳朵,需要一种……只有我们自己人能看懂的语言。”
老烟斗浑浊的眼珠在灯光下闪过一丝微光。他沉默地拿起一小块木炭,在箱盖空白处画下一个倾斜的十字。“危险。”他沙哑地说。又画了三个歪歪扭扭叠在一起的圈。“老地方见。”最后,他勾勒出一只振翅欲飞的小鸟,线条简单,却透着倔强。“消息送出。”
伊莱拉凝视着那几个朴拙的符号,仿佛看到了无数个这样的标记,即将如同灰色的种子,悄无声息地撒入帝都最肮脏、最被忽视的角落,然后生根,发芽。
地底深处的空气凝滞而厚重,唯有惨绿色的磷光提供着照明,勾勒出玻璃器皿中那些沉默组织的轮廓。
利亚姆太子苍白的手指在黑天鹅绒的扶手上静止不动。水晶球内,方才广场上的影像已经消散,但他脑海中清晰地印着那个黑发少女——伊莱拉——在维克多陪同下离去的身影。她比他预想的更有韧性,也……更麻烦。
他原本默许埃克顿家族的行动,意在试探,也是加压。若能顺势让她陷入绝境,他便可“恰到好处”地伸出“援手”,让这份珍贵的“源血”顺理成章地流入他的掌控。但现在,元老院里已有询问的声音,维克多那个老家伙更是公然站到了台前,连影卫的汇报节奏,也因她而出现了细微的变化。
价值,因这些关注而提升了。获取的方式,就必须更加……考究。强行掳掠一个刑场孤女,与让一个备受瞩目的“法典天才”合理消失,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后者需要耐心,需要一张更精细的网。
一名身着纯白防护服的“棘刺”成员无声步入,单膝点地,垂首等待,没有发出任何声响。
利亚姆的目光依旧落在空茫的水晶球上,仿佛在对其中的倒影说话。“埃克顿家族今日的行为,有失体统。转告他们,帝都的稳定,重于一切。让他们谨言慎行,做好分内之事。”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复述一条寻常的政令。
没有指责,没有具体的命令,但“棘刺”成员深深低头,表示领受。这话传到埃克顿族长耳中,便是最明确的警告——太子对他们的鲁莽不满,所有后续行动必须停止,所有首尾必须干净。
待下属消失于暗门之后,利亚姆才微微侧首,对着角落的阴影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莫瓦斯。”
“殿下?”炼金术士的声音立刻回应,带着小心翼翼的敬畏。
“之前的预备方案,可以启动了。”利亚姆的指尖重新开始缓慢地叩击扶手,节奏稳定,带着一种冰冷的韵律,“让她……主动走进为我们编织的故事里。或者,在她最不被人在意的时刻,让她的消失,成为一个合乎逻辑的意外。去安排吧,一个完美的‘容器’,需要恰到好处的环境,才能展现出最理想的状态。”
他的语气里没有杀气,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学术探讨般的冷静。仿佛在推演一个炼金公式,计算着如何将一件不稳定的珍贵材料,完美地引入预设的反应容器中。
密室重归寂静,只有磷火燃烧时发出的、细微的滋滋声,像是在为一场精心策划的坠落,进行着无声的倒计时。
风像无数把冰冷的锉刀,刮过霜牙堡粗粝的石墙。卡西恩·沃尔夫贝恩站在墙垛边,狼皮斗篷在狂风中剧烈翻卷,抽打在他的腿甲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望着北方,那片被永恒冰雪覆盖、连目光都会被冻结的群山——神陨之眼。每一次念及这个名字,血脉深处那属于狼的部分都会发出一阵低沉的回响,混合着古老的警惕。
沉重的脚步声自身后传来,带着雪被踩实的咯吱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戈尔。
“首领。”戈尔的声音像是被风雪打磨过,异常粗粝,“去冰痕村的人……回来了。只回来一个,库尔格家的老三。”
卡西恩缓缓转过身。戈尔的脸被冻得发紫,眉毛和胡须上都结了一层白霜,但那双眼睛里压抑的东西,比北境最深沉的夜还要浓重。
“说。”卡西恩只说了一个字。
“他说……他们遇到了‘东西’。”戈尔舔了舔开裂的嘴唇,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不是狼,不是熊,也不是雪鬼……像是从冻土里爬出来的尸骸,动作却快得反常,爪子像黑冰打磨的镰刀,能轻易撕开厚皮。它们……吃掉了巡逻队的两匹巨狼。库尔格说,他趴在地上装死逃过一劫,能感到身下的冻土……在微微颤抖。”
地脉震颤。卡西恩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了。不是传说,不是矿夫的醉话。是实实在在的、带着死亡气息的爪牙。
他挥手让戈尔退下,独自重新面对北方呼啸而来的寒风。帝都传来的消息说,那个刑场上的女孩,伊莱拉,又用她的法律小刀赢得了一场战斗。帝都的贵族们依旧在他们华丽的笼子里,为了几根带着肉屑的骨头撕咬。但他们看不见,真正的寒冷,并非来自北境的风,而是来自比冰川更古老、正在苏醒的活物。
他转身,走下城墙,石阶上的积雪在他脚下呻吟。戈尔沉默地跟在身后。
“挑五个人。最硬的骨头,最紧的嘴巴。”卡西恩的声音不高,却盖过了风声,“准备好,我们去冰痕村。”他停顿了一下,金色的瞳孔在暮色中收缩成一条细线,“给帝都传信。不光要听那女孩的消息,所有从北边来的风言风语,哪怕是疯子说的醉话,也要留心。我感觉到了,戈尔,连接帝都阴谋和北境冰原的线,正在绷紧。”
戈尔重重地捶了一下胸口,甲胄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再无一言。
卡西恩最后望了一眼南方,那片被夜色和遥远距离模糊的帝都方向。他能闻到,风里带来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味,那是钢铁、谎言与……冰雪深处苏醒的嗜血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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