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交锋,自然以徐姝连声应下,推说自己回去服药,又带走一应下人为结。
望着眼前人慢慢为她斟茶,又坦然自若地坐在身侧的竹椅上,宁瑶想起他自己说的那句表嫂,只摇着扇子轻笑,“公子如今可知,我并非胁迫?”
其实那日她原是过徐府瞧瞧情况,想借徐家表妹的身份一用,把人骗去别处,至于之后他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才不与她相干。
谁料她拜访那夜,风骤雨急,她被困在徐府内,又恰逢徐姝发病。
妙龄少女正值芳华,却缠绵多年病榻,动弹不得。宁瑶有心,还是冒雨回府,取了那只灵参为她入药。
这灵参原是八岁那年她突发重病,皇祖母派人暗访民间所得。灵参难得,纵是百年来,也只此一株。然而寻回过后,太医却道此症与灵参相冲,且还未用药,病就奇异般地好了。这株灵参既赐予她,也就因此尘封府库多年,不曾用过。
如今她身强体壮,见徐姝因病痛苦不堪,也愿这枝老参能救她一命。
灵参妙用,且又对症。一剂药下去,这病折磨了徐姝、徐家多年,终于痊愈。
宁瑶一直承认这世间等级尊卑,有所不平。徐家不过商户之家,徐姝的病因而无药可治。但既然命中冥冥,有所相逢,她自然也会勉力一救。
好在因缘际会之下,这参十年前没派上用场,今日却能救人于危,于人于参,此生也算圆满了。
不过,她也不是什么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人。
徐家见此灵参,也大约能猜到她身份不同寻常。她原本只想借身份一用,哪想徐姑母热心无比,连连摆手道不必多此一举,婚姻大事父母做主,徐母亡故已久,她尽可一手包办。
不过,抢来的终归还是香一点。
宁瑶想着他既然知道了起因经过,必会问起自己身份的,倒不如自己先把身世含糊过去,日后也免他再提。
因而接过他斟的茶,清清嗓道,“既然知道一切,我于你徐家有救命之恩。你姑母虽说要替你我二人做媒,但我想,终归还是要问一下你的意思。”
“我家富贵,父母却早逝,如今家中唯我一人,田庄千亩,铺面长街,本姑娘也是自幼锦衣玉食,吃喝不愁。”宁瑶故作镇定,实则却悄悄为自己捏了把汗。这身世她是昨天才苦思冥想胡诌出来的,怎么今日就忘到只剩这几句了!
她在心中对自家老父连连道歉,硬着头皮编道,
“不过,唯有一桩,家父生前有一挚友,乃是我世伯。他知你秋闱登仕,言明你才学美名皆是非凡,便盼你我二人结下姻缘。”
宁瑶见胡诌得差不多了,便含含糊糊绕回正题,语锋一转,
“世伯虽于我有教导之恩,可你尚未金榜题名,又与我全无半点情谊,故而我亦不愿贸然嫁予。”
她轻咳一声,严肃道,“既然如此,我想着不妨你我二人先居一处,我供你衣食吃穿,笔墨纸砚。待生出些感情,又逢金榜题名,再谈婚论嫁。如何?”
其实,根本就不会走到谈婚论嫁那一步。宁瑶心想。
这强加的姻缘,她才不要。
天家郡主,自有潇洒恣意的一生,何况这人还是个冷漠无情的老古板。一朝梦中求娶,只因她被美色迷了心,盲了眼。既如此,这张脸看到腻,看到厌,也就不过尔尔。
待她把人哄到手,吃到嘴,在他春闱未举、初入朝堂之际,共他长相厮守、相濡以沫,而情到至深处,根基未稳时…
再让整个朝堂,乃至天下人尽皆知——状元郎,是个吃娘子软饭而被抛弃的孬种!
宁瑶思量许久,都不知如何报他拒婚之仇。
但既然他拒婚是为了追名逐利,踩着她的名声当贤臣。她就让他恨海情天里走一遭,再亲自尝尝被人抛弃、名声尽毁的滋味。
顺便,他模样确实不错。
偷香窃玉,也要香甜玉软才动人。
任宁瑶百转回肠,徐知远都只是沉默寡言。
就在宁瑶疑心自己刚才手法不佳,未能完全解开穴位之时,他沉默良久,终于开口。
“你想让我跟你回府,做你的金屋藏娇,温香软玉,红袖添香?”
这话说得太直白,宁瑶闻言,口中茶吐也不是喝也不是,生生呛着了。
徐知远也似乎不可思议,甚至不可置信。
总之,宁瑶发现,他端茶的手,微微颤抖。
殊不知,这正是宁瑶千里迢迢赴京,所为之乐见的。
她顺了顺气,心中更加得意洋洋,面上却是微微颦眉,轻笑一声道,“怎么?徐公子可是有异?救命之恩重于千钧,公子久读圣贤书,不会不知涌泉相报的道理吧?”
说着,便冷了声音,“你姑母说替我们操办婚事,我想这事不问到你跟前,你难免不愿。不过,你若当真不愿,我便立时去告了官府,你徐家偷我家中至宝,百年灵参,看看是你的嘴硬还是你徐家命硬!”
宁瑶想起梦中他也是这般不愿,不免带上了几分真心实意的怒气。郡主威严,庭院洒扫的下人纵然不知情形,见这闭月羞花的小娘子一怒,竟颇生出几分瑟缩来。
徐知远原本紧握而僵硬的手,似乎也松了三分。
见目的达成,宁瑶状似无奈,柔声叹道,“公子又何必如此不屈?你不过区区一介举人,宦海浮沉,也未必见得有我家富贵的人在。若不是世伯教导,他又着实欣赏你的才学,我也不愿强人所难。”
她语气虽然软了,可话却说得更狠。句句狠辣,字字攻心,入京一路,她看了不少话本,一番恶人当下来,居然有模有样的。
而话本后续,无不以主人公痛苦难堪为结。
恰如此刻,她实在无比期待眼前人因她所言痛苦万分,跪坐在地,哀哀痛哭,恨自己有辱祖宗英明,叹自己无力反抗。
然而…除却这颤抖的手,这人似乎,出乎意料的平静?
徐知远不说话,自然是因为愣住了。
宁瑶话虽狠辣,可他心知,这字字句句皆是真。
举子之身,区区小才,或许能横行一方,但那也只是南城上下。
满京上下,谁不是才子?谁又是白身?
秦楼楚馆,都不知有几个失意的状元郎。沿路烧饼,也未必见得明日不能重沐君恩。
只不过,这颤抖的手,却不是为了这一桩。
天下才子众多,京师为最。这道理,自打他乘船入京赶考那日,就都知道了,无需旁人提醒,他亦从未因而自苦。
家中抚他长大,只盼他能高中榜首,光宗耀祖,他认真履诺,是为报养育之恩,但人生于此间,却不单有生养之恩要偿。
他千里迢迢入京,其一自然是为金榜题名光宗耀祖,如族内上下期望的一般,光耀门楣。
其二,却是他久存于心,任谁都不知道的。
——他有一恩,尚未报还。
此刻心头震颤,也只因此。
他有些好笑地望着眼前把张牙舞爪、仗势欺人写满在脸上的小娘子,此时此刻,不知缘何,他发觉这小娘子的面容,终于同肖像上娴静大方的美人相重叠。
纵然初见那眼他便认出了她,可如今,却好似才真的找到她。
眼前姑娘在车上言他呆子,从某种意义而言,确未说错。多年以来,他将这恩情不忘心头,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寻到这位画中人,应他所誓。
天下读书人千千万,就是圣人金科玉律,也未必敢把“区区举人之身”说与众生。
这位小娘子的身份,只怕大有来头。
但既然所找之人近在眼前,纵然不知她居心为何,居处是龙潭虎穴,是何缘由,他都已下定决心随她。
宁瑶见他又是半晌无声,等得有些着急,却听他突然开口,打破这无声寂静。
“姑娘不愿盲婚哑嫁,我心中了然。”
他漫步走到她身侧,静静望向她眼底。
这样一双湛亮的桃花目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宁瑶不知为何,突然想起幼时府上曾有一只狐狸犬,幼时娇小玲珑,憨态可掬。
“我确实只是举人之身,与姑娘不相般配。既然如此,待他日金榜题名,若是姑娘愿意,我愿亲奉礼节,盼结良缘,也不负姑娘世伯看重。若我名落孙山,往后嫁娶,便皆听姑娘,如何?”
徐知远看她被他几句话打得措手不及,此刻目光困惑不解,不知所以,不觉好笑道,
“虽然已在京中另赁宅屋,但如姑娘所言,救命之恩,合该以身相报。如此,姑娘便把我领回家中吧。”
宁瑶确实傻了。
暂且不提镇南王在封地有没有因她三两句莫须有的短视英雄、蔑视书生而打喷嚏。
这人被强取豪夺,挟恩图报,怎么是这个反应啊?
刚才他不是还目光呆滞,吓得不轻吗?
那些个骨子倔的书生,不应该如话本所说,跪在地上哀哀垂泪,痛哭坏了祖宗英明,不能更不应住进女子家宅,由女子养着吗?
宁瑶越想越想不通,这样识时务的人,怎会因自己状元之身便恃强凌弱,宁冒全家下狱、流放杀头的罪名也要拒婚?
本以为自己会欣赏到美男跪坐地上痛哭流涕,后悔不已的场景,然而风吹林动,四下寂寂,这被强取豪夺的人,比她还要冷静三分。
——真的,真的没有找错人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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