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若出醒来这日，平缙已接连下了数日大雨，眼看护城河水位一日高过一日，城中百姓无不忧心忡忡。
伴随天空“轰隆——”一声惊雷，一道又急又促的声音，带着掩饰不住的欢喜响彻于家院落的各处。
“姣姣姑娘醒了！”
“姣姣姑娘醒了！”声音清脆亮丽，回声游荡着隐入雨帘。
昏黄的光线一道道印入瞳孔，视线渐渐清晰，本该在瞬间挤满思绪的大脑却恍若一张白纸，她试着张了张嘴，可嗓子实在沙哑得厉害，终是没能发出声音。
下一秒光线骤暗，原是一人穿着墨色大氅伏在她的床畔前，耳边传来他急促的呼吸声，小心翼翼的对她伸出手。
似察觉了自己满身的风雨，那双宽大结满厚茧的手，又倏然停在了离她脸半寸的位置。
“姣姣”他的声音颤抖着轻声唤她。
姣姣?这个名字对她而言有些陌生，可也只是种感觉，如半空中随风飘落的柳絮一样，无凭无依。
丫鬟告诉她，那人是她大哥哥，现如今的于家家主。此外，她还有两个哥哥，而她是家中最小的妹妹。
三日前，她在后花园散步时，瞧着湖面结出厚厚的冰层，便生出了滑冰的兴致，仅用石块砸着试了试，就不顾阻拦的滑了上去，可谁知冻层开裂，她失足掉下冰水中。
事后，家主请了平缙最好的大夫为她医治，可这一躺仍是三日。
也怪不得她感觉自己沉睡了许久。
姣姣是她的小名，于若出才是她的正名，取自“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
若出，既是稚嫩的，也是耀眼的，充满希望的。
毫无疑问，这人出生便是带着爱来的。
可瞧着那些价值昂贵的珍稀补品流水般往她房间里送时，她却哭了，又轻又静，连她自己都没发觉，直到泪珠滴落到手上。
本来大夫就说了，她生一场大病，刺激到大脑丢些记忆很正常，一定要好好修养，情绪上最好不要有大波动。
见她这样，身边的小丫头逢春一下子就慌了神，手足无措的不知该如何是好。
问她为什么哭，她也只懵懵的回答不知道。
她确实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可她就是想哭。
尤其是她二哥于平铮来时，又好一顿哭，不过却是被吓哭的。
本来，她抱着暖手炉，舒舒服服的半倚在软榻上，听逢春给她讲故事，弥补她丢失的记忆。
她觉得自己做出无缘由的事情并不是真的无缘由，只是她没有记忆，才不知道缘由是什么，这让她感到惶恐。
一个人的成长，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扎根的过程，有了根，繁茂的参天大树才有依托，否则再粗再好的树干也不过是死的。
听得正入迷，突然一只纸扎的蚂蟥跳到了她的手背上，吓了一跳，一旁的逢春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刹那间蚂蟥的身体就被人捏碎在手心里。
“啊——”于平铮趴在门窗上瞧到这一幕，脸上的偷笑僵住，猛的尖叫起来，绕到正门气势冲冲地推门进来。
“你赔我蚂蟥！亏我怕你病中无聊，给你做些解闷的小玩意儿，你就这么给弄坏了。”
于若出看向手中已经粉碎的蚂蟥尸体——碎成块块的树皮，眼神有些呆滞。
于平铮却恍然大悟般，“你不会连这个是什么东西都忘记了吧？你这脑子也坏得太厉害了！”
“你本来就笨，现在更笨了。”于平铮叹息着，用怜悯的眼神看向自己的妹妹。
“我很笨？”不等于平铮回答，于若出自顾自的重复着，豆大的泪珠骤然从眼底砸落。
这下轮到于平铮坐不住了，他连忙安慰，“你笨我也不嫌弃你。”
又忽觉说错话，连忙摆手，“不不不，你不笨，你一点也不笨，我笨，是我笨好不好？”
他把怀里搜集到的小玩意儿一股脑的掏出来放到于若出怀里，“这些，这些都给你，都给你，蚂蟥也不要你赔了。”
“真的？”于若出看着怀里各式各样没见过的小玩意儿，突然停止哭泣，似是忘记了她为何哭。
“当然了。”于平铮慌忙点头，“本来就都是要送给你的，你想怎么玩就怎么玩喽，都捏碎也没关系，虽然每一个我都做了好久。”
话虽那样说着，于平铮还是不舍得的，尾音都带着些委屈。
于若出摇了摇头，认真道：“不捏碎。”
瞧着她湿哒哒的眼睫，黑又圆的眼珠，带着孩童般不谙世事的单纯与懵懂，于平铮的心突然软的一塌糊涂，忍不住伸手抚向她柔软的脑袋。
于若出看着张开的大手，下意识就躲，于平铮一愣，嘿嘿一笑，梗着手肘去追她的脑袋，将她柔软的发丝好好蹂躏了一番才肯罢休。
后来讲故事的人就由逢春变成了于平铮，与逢春平和淡柔的嗓音不同，于平铮音调起伏恰当，很会故作玄虚吊人胃口，每每讲到要紧处，撩的于若出一颗心如炽火上烤。
她的反应也让于平铮很受用，越讲越来劲，甚至把某县令家里有几个小老婆，后来哪两个小老婆打架闹到公堂之上，都给她讲的清清楚楚。
她是于若出这回事，在心里渐渐生出了脉络。
讲到天黑了，于平铮待在她房里也不情愿走，最后还是大哥知道了，揪着耳朵将他拉走的。
说实话，于渐鸿虽是家主，年岁却不大，只因父母早亡，弟妹年幼，不得不早早扛起家庭重担。幸好他才能卓越，思维敏捷，于家的生意在他手里越做越大，如今已富甲一方，成为平缙第一首富。
不过至今还未娶妻，任媒婆把于家门槛踏破也丝毫不予理会。
于若出虽然不解，但也赞同，因为那些想要来相看的女子都颇为一般。她觉得像他大哥这样的男儿，得要世上最好的女子与之匹配。
可街上开糖果铺子的大婶儿却说，那是她痴心妄想。即便于家家财万贯，富可敌国，那些高门贵女也不屑于嫁入他们商户家里。
是了，在这个时代，商人的地位是最低的，不过与茶馆酒楼的艺伎平齐，这可真是件让人无奈的事。
于若出却反驳她道：“谁说这世界上最好的女子，一定是高门显贵之家出身？”
兴许是这次落水，把大哥吓个够呛，于若出都醒来半月了仍不许她出门，只有于平铮时不时来带些小玩意儿来陪她玩，最后还是以去书塾念书为理由，大哥才愿放她出去。
如此痛快答应，一是因她念书念得实在是很差劲，二是，还在他眼皮子底下。。
平缙拥有全国最大的书塾，不是因为平缙人数众多，也不是因为平缙富有，家家都念得起书，只是因为这家书塾是由于家创办的。
大哥规定，全城中无论谁家的孩子，只要想读书都可把孩子送来，不收学费。
她去问于平铮，大哥为什么要这么做？当朝律例商户是不允许参加科考的，这事无论从哪个方面来看都无利可图。
于平铮说他也不清楚，或许是大哥有入仕志向，却又不得志，因此便把这份期望寄托在了其他人身上，代他建功立业，报效祖国。
于若出十分赞同这个说法，在她眼里大哥就是那种既有才能又具贤达的人，同时心里却也忍不住心疼他。
当然，后来朝律改了，大哥得以入仕做官，成为一代权臣便是后话了。
于若出去上了一次课，便知道于平铮说她笨是没说错了，简直跟听天书一样。
按理说，大哥如此聪明博学，身为胞妹的她应该多少沾点他的智商啊。
怎会如此呢？
于若出一时间有些气恼，让逢春把家里所有书都搬到她屋里来。
于平铮得知此事时，顿时抛下怀里的美娇娘跑来找她，绕着她的书案走了一圈又一圈。
于若出却无心理他，一头埋进书里。
于平铮实在忍不住，一把抽走她手里的书，关切道：“你怎么了？这么用功！”
于若出一脸懵，“没怎么啊，你看不到我在学习吗？”
于平铮一屁股坐在她的书案上，“我当然看得见。”
于若出抬抬下巴，示意他手中自己的书，“那你这是做什么？”
于若出实在是不解他的反应，“你不是说我笨吗？我现在多看书，以后就会聪明了，你应该开心才对啊。”
于平铮俯身凑近她，眼睛里冒出精光似的笑意，“你是因为我说你笨，才会这么着急看书的。”
于若出默不作声的垂了眼，“我……”
“我说你笨又不代表你是真的笨，只是逗你玩儿而已，你很害怕我说你笨吗？”
于若出从他手里把书拿过来，低下头重新打开，声音闷闷道：“我也挺喜欢看书的。”
于平铮本就生得风流倜傥，衣饰佩戴皆是上等，俨然一副世家公子哥的模样，璀璨一笑，即便是冬日也能惹得满园桃花盛苞开放。
他姿势利落跳下书案，站直身体，“喜欢看你就多看，要是你不喜欢我说你笨，我以后不说就是了。”
“就是你这大病初愈的，怕累着你，书明明可以慢慢看的，不用那么着急。即便你真的很笨，大字不识一个，你二哥哥我还能扔了你不是？”
于若出抬眼，看着于平铮远去的背影，眼神中漫出大片的茫然。
于渐鸿拿着茶盏立于窗前，一身墨色长袍与夜色融为一体，几明几暗的月色笼在身上，让他看起来多少有点人气儿。
“让你好好照顾姣姣，你却跑去喝酒享乐，皮又痒了是不是？”
于渐鸿冷硬的声音在昏暗的房间里响起，于平铮浑身一哆嗦，想着要不要把刚迈进门槛一步的脚收回来。
于渐鸿转过身来看他，于平铮脸上立即挂上笑容，走近道：“我把她照顾的挺好的呀。”
于渐鸿冷哼一声，没什么情绪的眸子扫他一眼，又背过身去。
“娘亲临走前最放不下的就是姣姣，伤受一次就够了，万不能再有第二次。”
于平铮瞧不见他的神色，却依旧从他平波无动的嗓音里听到了痛苦与悔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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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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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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